幹隆一下子想到了高恆。在暗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知道……打官司、賑災、興工……裏頭舞弊很多。”“你說的那是贓官,”易瑛沉靜他說道:“清官真的靠養廉銀度日的也沒見過。除了養活家口、照應親戚朋友,更要緊的是敷衍上司。上司惱了你,你這‘清官’也做不成!”幹隆一怔,說道:“清官怎麽弄錢,弄錢怎麽還能叫做‘清官’?這可真叫奇哉怪也!”


    “正項錢糧火耗歸公,外項不歸公。本城本地建橋修路圍堤河防,征銀子可以取火耗。就是正項捐賦。也有個成色的說頭。九成銀子說成七成,足紋說成七成五六——比火耗銀子還要來得多呢!”易瑛突然一笑,“你是貝勒王爺,下頭的事能知道多少?弄錢的手段多著呢!上頭逼下頭當贓官,贓官逼百姓死,或逼急了造反——就這麽回事兒。”


    幹隆心頭忽然一陣憤懣:父親從當阿哥起,幾十年夙夜勤政,好不容易才理順了錢糧。不叫“變法”其實也是變法,原以為隻是官員冒濫報災,理刑判案時收受贓銀,想不到官場為鬼為蜮、機械變詐,又弄出許多匪夷所思的花樣,照舊的刮地皮,照舊地從油鍋裏撈錢!他的臉色在暗中已變得蒼白陰沉,瞳仁在水色月影中閃動著幽暗的光,兩手十指交插緊緊握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咬著牙輕笑一聲,說道:


    “幹隆皇帝不愛錢!”


    第三章


    本節字數:80541


    ?三十五一技花敗走明孝陵燕入雲臨事再反水——


    易瑛略偏轉了臉,驚異地看一眼幹隆月下的側影:新剃的頭,腦後垂著粗長的辮子直到腰際,頎長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樹下,微微翹起的下顎都看得清楚,像鑄在月輝淺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剎那間,她覺得這個中年人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度風韻,似乎莊重沉渾,又似乎威嚴難犯,憑著女人的直覺,這是那種最堅穩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頭,沒吱聲。


    “我說的不是嗎?”幹隆微笑著轉過臉,他的語氣已不再那樣濁重,變得十分柔和溫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爺的孫子,自小到大形影不離,我知道他不愛錢,心地很仁厚,待漢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點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側轉身望著腳下的流水,低聲說道:“你是金枝玉葉龍子鳳孫,說這個話是情理當然。我的遭際和你天懸地隔,見到的,聽到的和你全然不同。”她笑了笑,抬起頭,指著對岸說道:“就像隔著一條河,那邊的人什麽心境什麽言語,我們怎麽知道呢?”


    “你的遭際?很苦麽?”幹隆問道,“……要是不介意,能說給我聽聽麽?”


    “不,我介意。”


    “為什麽?我們不是朋友麽?你信不過?”


    “不,不為什麽。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間隔著一條過不去的河。就像這桃葉渡,真正懂事的人,是不在這裏修橋的。”易瑛的聲氣顯得有些悲涼,似乎在按捺著自己炙熱煩憂的煎慮,嗡動了一下嘴唇,咬著牙忍淚不語。


    話題似乎枯竭了。兩個人在秦淮河畔對麵兀立,幹隆仰視,像在天上的繁星裏尋找什麽,易瑛卻在撫著被月色鍍了一層淡淡銀霜的柳條。天心的皓月,瀑瀑緩移的流水,遠地白蒼相間揚子江上的漁火,十裏秦淮軟紅柔歌,都一下子變得那麽遙遠,宇宙間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既有一份說不清楚的親近情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對方乃是自己的死敵。


    天空地闊的岑寂間,忽然傳來紀昀和唐荷的說話聲,中間還夾著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聲,漸漸走了近前。易瑛聽時,是唐荷和紀昀在爭論什麽,便問:“你們在那邊作麽子!說得好高興!”


    “這位年老先生在那兒說笑話兒。”喬鬆說道,“他是河間人,考中進士,當時有個江南同年,一處吃酒。說‘江南才士利如錐,河北名流鈍如錘’,年先生說‘難道我這錘砸不斷你的錐?’那才子說‘我的是神錐’,年先生說‘那好,我的就是神錘!’”馬二侉子笑道,“後來見河邊碗粗一株梅樹,我說這麽大的梅樹少見。老年說‘梅花不好,不如他家鄉桃樹,當不得他神錘一擊。’他們又爭起來。這位小兄弟愛梅,說‘隻宜遠望,舉目似燒村’,又舉陸放翁的詞兒。年先生代桃罵梅,說‘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壓霜欺,爭如我年年得意,占斷踏青時’!”紀昀也笑說:“《詩經》裏說‘桃之夭夭’,就沒講‘梅之夭夭’嘛!”唐荷道:“歲寒三友鬆竹梅,沒聽說過鬆竹桃!”紀昀道:“我即興就能說個詞兒‘竹君子,鬆大夫,梅花何獨無稱呼?為使主人解愁頤,家家梅香都是奴’!”一邊說,一邊用目光搜尋著端木良庸,卻不見影兒。


    幾個人說得興頭,隻有幹隆還浸沉在方才的氣氛之中,一點也不想聽他們說笑,靜靜聽著,冷丁地冒出一句話:


    “桃花、梅花,孰優孰劣,何須批評?音無哀樂,隨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談議的是另一絕大題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緝的易瑛麽?”


    這一語石破天驚,所有的人心頭都像炸了響雷被震得腦子轟鳴不已!喬鬆唐荷摸腰間時,卻是寸鐵未攜;紀昀出了一身冷汗,張皇四顧,見端木不知甚麽時候已閃身出來,移著步走向幹隆。他噏動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說什麽好。馬二侉子驚得傻著眼,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懵怔得像個夢遊人。易瑛也是渾身一顫,驚得如焦雷轟頂,但她久經大變的人,倏然間已憬悟回神,咬著下唇一笑,說道“隆爺真能開玩笑兒,像是平地一聲雷放了個炮仗!”


    “我們主子就愛嚇唬人玩兒。”畢竟紀昀聰慧機警過人,此刻如若翻臉,易瑛逃逸已是小事,萬一動起手傷了幹隆,甚或把幹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時就成千古罪人……顧不得細想,嘻地一笑說道“上回去果親王府,說王爺和年羹堯案子有牽連,皇上要追究,嚇得王爺幾天躲家裏等人來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技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了,哈哈哈……”


    紀昀竭盡全力調侃,幹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順水推舟,但高貴的血統和帝王的尊嚴立即占了上風,因咬著牙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種事開什麽玩笑?易瑛——卞和王;易者變(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識貨人,辨得這塊璞!”一句話又打啞了紀昀,剛剛活泛了一點的氣氛立時又被繃得一觸即發。


    易瑛沉默,她的麵色愈來愈蒼白,兀立在堤邊,任憑楊柳枝條輕輕拂盪,連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萬籟俱寂。


    “我們曾有一麵之交的,易瑛。”幹隆放緩了口氣,“不是毗盧院,是在山東平陰,看過你施法舍藥,看過你殺人。離開平陰時,在城門外,我們也像今天這樣近對麵相視。不過……”他似乎陷入了回憶,在想一件極美好的往事,遂嘆息一聲,聲音柔和得像娓娓談心,“……當時你是女妝,是傍晚。我們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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