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有心幹政,朕不計較。”幹隆微笑著,循著紀昀的話意說道:“白雲觀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養真性沖虛空靈養氣煉真為主,其實與儒學有相通之處。所以朕才用你來祈攘,卜智——你帶張真人去慈寧宮見太後老佛爺,叫他照懿旨辦理就是了。”


    “紮!”卜智扯著公鴨嗓答應一聲,帶著張太乙去了。幹隆望著殿外蔚蔚蘊蘊的蒸熱之氣,看看兆惠,剛要張口問話,紀昀忽然離座,跪地叩頭道:“萬歲爺,臣……臣想諫主上幾句話……”


    “起來還坐著罷。”幹隆皺著眉,起身離炕,穿著青緞涼裏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說道:“你要說什麽,朕知道。不該召見這個道士,是麽?”紀昀忙一躬身,說道:“是!臣是想諫說這件事。”幹隆說道:“這個不須諫說,朕再昏,也不會去學前明的嘉靖皇帝。這裏講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爺信這個,要孝;皇後也信,要敬。黃冠緇流譬如阿貓阿狗,母親喜歡。難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後有這心障,她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為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紀昀聽得肅然起敬,說道:“皇上這話臣聽了如清風洗心!自宋以來,理學家自以為獨得天地之正,不合他們心的就指為異端。講的‘存天理,滅人慾’滿口‘義理性命’。問他什麽是真忠真孝真誠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隻是說的忠恕根本之理。”


    “這說的透徹了。程朱理學的病根就是不講恕道,也不誠,弄出許多偽君子來蠢國害政!”幹隆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先帝爺手裏的李紱,人家給他送禮,他臉似冷霜趕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無端拿著家人發火。這個心可問不可問?還有朕手裏一個訥親——”他倏地站住了腳,目光逼視著跪在隔柵旁邊的兆惠。“——家裏養著一條惡狗把門拒客防人送禮,他信自己的心還不如那條狗!滿口大話爭著要去金川,打敗仗嚇得拉了滿褲子稀糞,還帶出一群像兆惠這樣的混蛋!”他兇橫地哼了一聲,連侍候在外殿的太監們都腿肚子哆嚏,直想轉筋。


    傅恆也是激淩一個寒顫,眼見幹隆滿臉獰笑,忙道:“訥親海蘭察兆惠自有應得之罪,主子……您別氣著了……”“生氣?”幹隆一哂,轉步回炕前須彌座上坐了,已是恢復了常態,端起茶盅,用杯蓋撥著茶葉末呷了一口,說道:“朕生訥親的氣,他配?海蘭察是多拉爾忠勇公的孫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聖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陣;兆惠的父親佛標,在科布多一戰,身陷重圍,連斬葛爾丹十七將,保著聖祖突圍,不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所以,朕不生他們的氣,隻是替他們難過,替他們害臊,隻是小看他們!”


    這真是刁狠兇橫到了極處的痛斥挖苦,連紀昀和傅恆都覺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著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縮,通身的汗把內衣都濕透了,緊緊粘貼在身上,滿殿裏死寂無聲,靜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著枷,上身直挺挺昂著,心裏激越、感奮、委屈、愁苦、憤懣五味俱全,悲悽不能自勝,兩眼早已淚如泉湧,聽完幹隆的話,竟自長號一慟,連枷帶肘磕在金磚地下,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聽奴才說訴衷情……說完就請死罪……”他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髒,猶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王義正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裏猛地一悸,懷中文書稀裏嘩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監還有幾個侍候茶水的宮女,俱都駭得手足發抖麵色焦黃,紀昀手裏端茶正要喝,手一顫,杯子幾乎脫手。傅恆也是心頭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禮局麵。


    剎那間幹隆也被他驚得臉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宮中,綺羅叢中褓傅教養,也曾幾次出京巡視吏情民瘼,見過些悲情悽惶。還從來沒有聽到如此損肝傷肺驚魂落膽的哭聲。慄慄顫顫搖心動魄許久,幹隆才定住了神,已識定“逃將”二字背後有重大冤抑,口中卻仍舊冷冰冰的,說道:“召你來,自然是要聽你說話。你是武將,帶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儀的罪,你這是成何模樣!”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連連頓首,說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話,要對主子傾吐。不覺的就又犯了失儀之罪……那訥親……誰知他竟是個秦檜……竟是個當今的活張士貴!”想起金川夜戰死保訥親,訥親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殺人滅口,又思及與海蘭察千裏亡命乞討逃生種種情因,兆惠流著淚,哽著脖子又要放聲兒,隻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滿臉通紅。


    “給他去刑!”幹隆見他悲慟到這份上,一顆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禮給他開枷去鎖,又問:“曉嵐,張士貴是什麽人?”紀昀卻是個不看小說的,再思量不來。傅恆在旁慎審代答:“張士貴是《白袍將》裏的人物兒,薛仁貴的頂頭上司主將,妨功害賢、忌能妒才的角兒。曉嵐公不讀這些書的。”紀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經書我還看不完呢,哪裏留心這些……”


    這幾句鬆泛對話,稍稍緩衝了方才的慘厲悲悽氣氛。兆惠鬆了刑,舒展俯伏又向幹隆行禮謝恩。他是極有條理的人,先從戰前軍務會議之爭說起,又說戰況,訥親張廣泗既不能料敵,又拒諫摒善剛愎自用,被莎羅奔腰截分斷各個擊破,致有下寨之敗、鬆崗被困、刷經寺失守、蒙屈受辱,由著莎羅奔擺弄調理。又怎樣聽到訥親和張廣泗預備殺人滅口倭過欺君的密室策劃。二人情急商議脫逃險地,分頭赴京叩閽告狀。種種情事,前因後果急變陡轉——合若符節,聽得滿殿人目瞪口呆。幹隆心裏一時鬆一時緊,一時悲一時怒,心中的火沖頭脹脈,兩手裏捏得都是冷汗。紀昀緊皺眉頭,隻是慨嘆震驚,微微搖頭不已。傅恆卻在用他的話和金鉷、金輝、勒敏、李侍堯奏摺信件比照印證,又想著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羅奔用兵方略和應有對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陳訴已到尾聲,他兩手十指緊緊摳著金磚fèng兒,渾身劇烈顫抖著稽顙叩頭:“……主子主子!我們不是敗在莎羅奔手裏,實實是敗在兩位主將手裏!莎羅奔能打仗是真的,我們也太無能太窩囊……廢物……給主子丟了人……”


    “海蘭察呢?他現在哪裏?”許久,幹隆才問道。


    兆惠拭淚舒氣,心裏已經暢快了許多,說道:“金輝是訥親私黨,我們怕他追殺。在武昌分手,他走漢水北上進京,因聽說主子南巡,奴才走長江東下南京。到南京又聽說主子禦駕還沒到,就到金拱衙門投案。解來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漢水是逆水舟,他現在南陽洛陽一帶也未可知。”


    幹隆沉默良久,問道:“聽說你們還私帶了軍餉?有沒有的?”“有的!”兆惠叩頭道,“鬆崗大庫朝不保夕,錢留在那裏是資敵。所以我們商量,我帶了五百兩黃金——投案時都繳了總督衙門——他帶了十萬兩銀票。海蘭察比我伶俐十倍,不會出事的。”幹隆聽了,便目視傅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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