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察瞪著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回勒敏說笑話,雍正爺那時候北京去了個紅衣喇嘛,把個探花給咒死過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問他,‘你聽見什麽?’他笑著說‘別的沒聽見,隻聽他說:俺把你哄!’這可不是對景兒了,再不會記錯的了!”他齜牙咧嘴,唏溜著鼻子,統手跺腳沒一刻安靜,又道:“你怎麽那麽重的心事?這麵旗什麽鳥看頭,老盯著作麽?”


    “我是擔心大糧庫。”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氣,“我們的大糧庫離著小金川太近了,中間隻有一百多裏糙地。從成都運來一百斤糧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羅奔搶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斤,這個仗就沒法打了。”他細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動著,指關節都發出咯咯的微響,加上他陰鬱蒼白的臉色,竟使海蘭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海蘭察斂起嘻笑,低著頭想了想,抿著嘴沉吟片刻,說道:“成都的糧也都是兩江湖廣調來的,不過不從軍費裏支項罷了。阿桂原來在這裏,我們還可不操這個心,現在他是遠走高飛了,坐鎮古北口的建牙將軍,撂下我們來應付——”他看了看門可羅雀的刷經寺山門,“——這兩個日娘鳥撮的活寶!”


    他說的“兩個活寶”自然是指訥親和張廣泗。張廣泗原是雍正朝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麾下的一員大將,因脾性倔強暴躁與主將不和,改撥四川總督嶽鍾麟指揮。年羹堯青海一役,擊敗羅布藏丹增,二十餘萬準葛爾蒙古兵潰亂,散處各地據守。雍正皇帝下詔由嶽鍾麟率部殄滅,張廣泗由鬆蟠帶兩千人馬策應嶽鍾麟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擒敵三萬,又在青海北魚卡解了中軍之圍。自此起家,晉封為雲貴提督。雍正季年,詔令雲貴改土歸流。兩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爛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樹樹冒煙,兩省政令不出省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軍機大臣兼雲貴總督鄂爾泰的職銜,由張廣泗出任總督。張廣泗以五千孤軍,三個月連下七十多個苗寨,不到一年半便蕩平兩省叛苗,生擒叛苗擁立的假王。以此赫赫功勳,張廣泗晉位侯爵,節製雲貴兩廣川鄂六省駐軍。以此威勢,有清開國以來,除了年羹堯再沒有第二人。人們私地贈號“天下兵馬大元帥”。


    這樣一個打了一輩子勝仗的大將軍,來到川西藏羌之地卻連連大敗虧輸。幹隆登極以來,為打通人藏道路,先派大學士慶復進擊盤踞上下瞻對的斑滾部落,上下瞻對隻是個彈丸之地,比不上內地大一點的村子,慶復竟打了兩年,耗資百萬,隻落了兩座空“城”,還要大軍鎮守,斑滾潛入金川,撩撥藏民反叛,倒使戰火蔓延川西,幾乎殃及青海,幹隆赫然震怒,封了慶復祖父遏必隆的刀,賜慶復自盡,由張廣泗主掌軍事,進駐金川地域,以十五萬精兵三路夾擊,不損叛藏莎羅奔一根毫毛,隻探明了慶復假冒軍功的劣跡,中了誘敵之計,被圍困在小金川,幾乎全軍覆沒。慶復被賜自盡,張廣泗也落了個“戴罪立功”的處分,在營“幫辦軍務”。那訥親來得更有意思。他是幹隆的首輔宰相,軍機處“第一宣力大臣”,康熙孝誠皇後嫡親的侄孫兒,位置還在權勢炙手可熱的當今國舅傅恆之上。好端端一個太平宰相天璜貴胄,會突發異想要立功封侯,自動請纓來平金川。幫辦軍務的張廣泗跑到成都養“病”,下麵這群丘八爺都是他帶了幾十年的驕兵悍將,哪裏瞧得起這位白麵書生?在刷經寺大營幾次會議,都是訥親唱獨角戲,軍爺們恭敬執禮到十二分,卻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連天,糧糙軍餉車馬輜重諸事天天和主帥扯皮,竟是指揮不動,千請萬請親自到成都搬這“老帥”回營,兩個人,一個是心雄萬夫腹無良謀,一個是敗軍之將愣充諸葛。軍中小大將官無不私下戲稱“兩個活寶”。


    聽海蘭察說話,兆惠仰著臉出了半日神,這才轉臉笑道:“小聲些兒罷!沒看這是什麽地方兒?上回會議,你在廳裏嘰噥,跟誰說過張廣泗是張士貴的嫡親灰孫子?張大帥是眼裏揉得沙子的?叫馬光祖私地問我幾次,你都說了兩位主將些什麽話,掰屁股招風,為口孽得罪他們,值嗎。”


    “我看你是在黑龍江叫人整怕了。”海蘭察一哂,說道:“他們兩個這副熊樣子,還不叫人背後說兩句?你說馬光祖問你,他何嚐沒問過我你的不是呢?——帶兵靠恩義,這兩樣他們都沒有。打了敗仗又怕下頭把醜底子都抖落出來,弄些眼線防賊似的防著我們!”


    “他們現在是山高皇帝遠,手裏又有權,一個蔡京,一個高俅,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們日子不好過,得防著尋下頭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誰筋疼。”海蘭察一腳將一塊鵝卵石踢得老遠,“老子不是林沖,沒得娘子給他占!蔡師爺前兒見我,說糧庫要搬過來。說是阿桂的條陳——糧庫離著莎羅奔太近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諭一—挪到這邊當然不錯,隻離著這兩個混蛋近了,事多,噁心!”兆惠道:“我估著這次會議就是說這事。咱們兩個你從烏裏雅蘇台來,我從黑龍江來,後娘懷裏不好撤嬌兒,小心著點罷!”


    正說著,山門裏飛也似跑出一個中軍,邊跑邊喊。”相爺軍門已經升座議事,你們怎麽還不進去?快快1”不到麵前便踅身返回。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邊答應“是!”一溜小跑進了山門。向西一箭之地,已見候見廳前戈什哈馬弁親兵雁陣般站列門前兩側,個個手按腰刀目不斜視,釘子一樣直立不動,一派肅殺景象。海蘭察和兆惠在門口定了定神,大聲報導:“撫遠招討大軍門麾下總糧管帶兆惠、海蘭察晉見!”


    屋子裏一片死寂,沒有人答話,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訥親略帶嘶啞的聲音,陰沉沉吩咐:“進來!”


    “是!”


    兩個人齊聲答應,幾乎同時跨進屋裏。這是刷經寺喇嘛平日誦念晚課的經房,因為山牆寬闊,四間房足有尋常六七間房大,中間房檁間還支著紅漆鍍金木柱,地下漫鋪著一色水磨青磚,隻為防cháo,窗子砌得很小,屋裏顯得幽暗陰沉,乍從大亮白日的外邊進來,黑得像鑽進地洞裏。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漸漸適應,隻見東西兩側的經櫃前都設有座椅,一溜兩行的將佐個個雙手柱劍端然肅坐,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北邊供佛處設著碩大無朋的供台,蘇油燈碗堆疊在一處,空的地方擺了足有丈許方圓的一個大沙盤,沙盤前訥親居中而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著簇新的仙鶴補眼,項上端正掛著的蜜蠟朝珠在窗下幽幽閃光,珊瑚頂戴後還插著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後還挺立著一位五品校尉,雙手捧一柄明黃流蘇的九龍寶劍,上麵搭著繡緞龍明黃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仿佛在炫耀它至高無上的威權——這就是所謂“天子劍”了。


    兆、海二人行罷禮,訥親卻沒有立刻讓他們就座。一張長長的臉毫無表情,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麵孔上一雙三角眼壓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樣,直直地盯著兩個遲到的將軍,半晌才道:“你們來遲了,坐下吧!”在眾目睽睽下,兩個人逕自走到左側旁兩個空座跟前,兆惠不言聲恬然自若入座,海蘭察背轉麵向側邊熟人伸舌頭扮個鬼臉,卻一本正經轉過臉來,這才仔細打量坐在訥親右邊的大將軍張廣泗,恰張廣泗也轉過臉,二人四目相對,都避了開去。他卻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尋大軍督糧參議道勒敏,卻見勒敏的座位緊捱著訥親,不與諸將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與勒敏並列坐著還有個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臉上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卻不認得。正思量著,“這個傢夥是做什麽的?”訥親輕咳一聲,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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