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錢度故作驚訝,盯著尹繼善,“我不大明白製台的意思。”


    “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懂?”尹繼善一笑,“訥中堂是宰相,沒有帶過兵。他的‘帳目’是兵部給他匯報上去的數目。將軍們那些套套兒比文官一點也不少——不報民夫腳力錢。大小金川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別說從我江南,從成都重慶這些地方把糧運到軍中,一石米要合十八兩銀子!光是這一項,一年要五百五十萬兩呢!慶復、張廣泗,征金川兩年,花銀子一千三百萬,誰也沒我清楚這筆帳一皇上心裏雪亮,這事又不能告人,還想大修圓明園,又想南巡,更想學聖祖,踩平了喀爾喀,殺慶復一則為立威,二則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銀子。依著我當時心境:你要二百萬,我就給二百、三百萬,你敗你勝不關我的事。後來想開了,我不到而立就總領兩江,受恩高厚,不為他,我還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瞼,喃喃說道:“走了個慶復,又來了個訥親……都是坐而論政的人,毫無治事歷練,皇上不知怎樣想的,該叫傅老六來嘛……或者嶽鍾麒也成。留著張廣泗,還是原班人馬,這個仗……”他搖搖頭,終於沒有說不吉利的話。


    錢度沉吟著說道:“我看大小金川的事,勞師無功,單靠換將軍是不中用的。勒敏跟我講,當兵的聽見‘莎羅奔’三個字心裏就打顫兒,聽見‘金川’兩個字就犯膩味。將是敗將,兵是敗兵,憑訥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氣談何容易!”


    “打仗的事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誰能說得準呢?”尹繼善雙手離開船舷,適意地大開大闔伸展了幾下,“不說他們了。我看你就住我衙門裏,再去看看我的鑄錢局。範時捷管這事兒,有話隻管沖他說,他辦不了的再找我。天衡老兄,不是我拿大,我這麽急著趕回來,是因為有密諭一一劉統勛偵知,‘一枝花’回河南傳道,在桐柏山、確山都站不住腳,逃往我金陵藏匿。南京是藏龍臥虎之地,也是藏汙納垢之地,我說不定要離任,不能在這裏留個尾巴兒。”錢度笑道:“南京這地方要反起來,還不天下皆反了!我不攪你,今晚在總督衙門歇腳,明兒還到驛館住去。我喜歡秉燭夜遊,半夜出進,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盤查麽?”尹繼善笑道:“隨你,這裏紙醉金迷,燈紅酒綠,是天下第一坑,你雖是財神,錢再多也是皇上的,可不要花迷了心竅,栽進秦淮河裏喲!”


    一時移船靠岸,天色已是黃昏,山色江色都籠罩在灰暗陰沉的廣袤天穹之下,渾黃的江水也變得黯黑,嘩嘩地發著令人心悸的拍岸聲,轟鳴著向東流淌。此時巡撫範時捷、布政使道爾吉和按察使張秋明已來迎接,在碼頭上星星點點燃起幾十盞小西瓜燈,十幾個艄公忙著落帆、搭橋板、下錨、係纜繩,都一個個累得大汗淋漓,艄公頭兒過來稟道:“請爺安詳下舟——天要下雨,上午我們就瞧出來了,所以緊撐著走,好歹我們總算趕到雨前靠岸了!”


    “本來想看看長江落日的,沒得這個緣分。”尹繼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又望了望滿江起伏的波濤,笑道:“下點雨更好,涼快——大家辛苦,每人加十兩賞銀。”那艄公頭兒謝著賞,尹繼善已攜錢度徐步下舟。因見範時捷站在最前頭,意思還要給自己行庭參禮,尹繼善忙搶一步到跟前,捉住範時捷的手,指頭點著笑道:“你這條老狗真結實,穿這麽厚的狗皮來接我!”範時捷大笑,說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錢鬼子,日娘鳥撮的也跟著來了,看中我的錢袋子,又掏弄來了!”錢度知他秉性,笑著回口:“老叫驢,你是鐵驢,我帶著鋼鉗於來拔毛兒呢!”尹繼善知道他們還要接風,笑道:“免了你們的接風筵吧,又不是掏你們自己腰包兒,還不是從官銀裏開銷?都到我衙門裏去,我帶的新鮮武昌魚,吃粳米飯,喝魚湯。那些筵隻是虛樣子,黑心廚子掙錢,也吃不飽。”說著提步上轎,眾人也隻好笑著各自上轎跟隨。


    趕到總督衙門,已是燈火闌珊。豆大的雨點隨著涼風颯然飄落,乍從轎中出來,眾人部覺得一下子進入清涼世界,說不出的舒適慡快。錢度看一眼衙門照壁外,一溜不到頭的小吃攤子,遠處酒樓歌肆燈光閃爍綿延不盡,緊隨尹繼善進衙,說道:“又變樣兒了,連總督衙門外都擠滿了做生意的。要李衛在,早打得遠遠的了。”尹繼善笑著對大群請安的師爺、書辦、衙役點頭致意,說道:“李衛在,也得這麽辦。人口多了,外地又擁進來許多,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萬人,這是塊寶地——這條總督衙門街,一天收上萬兩銀子呢!”說著,將一眾人等讓進西花廳。


    這頓飯吃得眾人很舒服,不是筵席,也不聚桌兒吃,每人麵前四個碟子,炒胡豆苦瓜、燒茄子、青蒜拌水粉還有一盤木樨肉,米飯、武昌魚湯,四兩酒壺各人一壺自斟。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隨意用。個個吃得心滿意足,藩台道爾吉是個蒙古族人,笑看揩嘴,說道:“素了點。不過我從來沒這麽飽過。”


    “葷素是我俸祿裏的,最幹淨了,吃了準不鬧肚子。”尹繼善命人撤席,換了正容講說這次武昌之行,又細述了劉統勛寄來的廷寄和信,又道:“老範是管民政的,還有道爾吉,和錢度一應聯絡事宜,銀錢帳目都要把細,有什麽辦不下來的,一定要回我知道。”範時捷、道爾吉和錢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是”。


    尹繼善又將目光轉向張秋明,問道:“我臨行前交待的事辦了沒有?布置眼線,清理戶口,逐戶核查秦淮各樓,登記外來人口,各廟堂觀寺閑雜住宿香客,還有,給吳瞎子的信寄了沒有?劉統勛有沒有回信?”張秋明被問得有點局促不安,躲避著尹繼善的目光,旋即又定住了神,笑道:“吳瞎子的信沒寄。延清的回信到了,說吳瞎子來不了。鹽幫和漕幫不和,洪幫和青幫在安徽打群架,誤了糧船,要他去調和。所以派黃天霸來。咱們省如今也事多,外地進來的,一是行商,二是打工的饑民,成群結夥各省都有派係,沒一天不滋事的,前日行宮門口打群架,捅倒了四五個。司裏真有點捉襟一一”“我問的是我安排的事你辦了沒有。”尹繼善頓時臉上像掛了霜,“治安,是你的本分差使。”


    “我已經向巡捕廳安排了。”張秋明咽了口唾液,“我去了一趟鎮江,剛剛回來……”


    “鎮江?”尹繼善冷冷說道,“鎮江有什麽要緊公務?”


    張秋明暗透了一口氣,說道:“傅六爺派人到鎮江來購給娘娘上萬壽禮物,在鎮江叫人拐騙了……”


    “你昏憒!”


    尹繼善氣得臉色鐵青,“咣”地將茶杯墩在幾上,厲聲道:“你誤了我的大事!你給我站起來!”


    霎時間,空氣凝固了板結了,西花廳裏一絲聲音也沒有,隻聽廳外雨打荷葉聲一片山響。三十一隔山拜佛錯觀風路求同卻異色空相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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