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正經話裏夾了這些不三不四的言語,看似無所謂,卻極大傷害了尹繼善的自尊心。尹繼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不但自己在家裏低人一等,也眼見母親在父親和大娘麵前站班、端茶、遞巾、點菸,低眉順眼地苦熬。雖然雍正察覺,晉封母親為誥命,轉到南京任上,終因積辱鬱結成病,隻享了三天“福”,便大笑瘋癲而亡。這是他一輩子的隱痛隱恨,火印一般烙在心上。這種話,讓他聽來句句都像刀子剜心,連吃兩杯酒也壓不住悲憤,眼中已汪了淚水,忙掩飾著站起身來,踱到欄邊眺望江景。移時,尹繼善方無聲透出一口氣,也不看訥親眾人,說道:“想我尹繼善,身為滿洲貴胄,不由祖父功業,年不弱冠身登龍門,二十二歲下兩廣、手刃貪官、平息暴亂,受知於先帝和皇上,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從來沒有辦砸過差使!”他的聲音喑啞,突然變得異常柔和:“大人,自接旨日起,我就是您的屬下。辦差不力,自然有軍法處置。您有什麽章程,怎麽供應糧秣,敬請吩咐。”在座的錢度卻深知底蘊,暗暗嗟嘆,也佩服尹繼善涵養,不言聲打火抽旱菸。


    “雖然慶復無能誤國,但我軍畢竟沒有傷元氣。”訥親說道,“除了傷兵,現有兩萬九千餘人,在前線對大小金川呈包圍態勢。三萬兵,兩萬役夫,加上輸糧道上守護人等,約有六萬,每天需米麵六百石,每石三兩計,是一千八百兩,一年是五十五萬兩。這是本銀,加上腳銀,你攏共給我支出二百萬兩。要是一年我不能勝,再追加半年,仍不能勝、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銀子了。但若支應不出,元長,我話說在前麵,勝了是我的功勞,敗了你獨任其咎!”


    “成!——中堂是指南路軍,還是全軍?”


    “南路軍和中路軍。北路軍由四川省供應。”


    “這是中堂體貼我尹繼善。”尹繼善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接陝西、雲南朋友來信,北路軍過糙地,糧衣都供應艱難,‘敝衣蓬麵,幾無人色’就是信中的話。北路軍不由我供應,四川一省之力斷難維持,我可以再撥一百萬兩給四川。”


    訥親是在國公府中長大讀書的公子,一直在京任職,早就在上書房軍機處身居要職,哪裏曉得外任官裏的學問?頓時大喜過望,說道:“元長公忠心報國,實在叫我感動。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聖上的!”“我是但求平安無過啊!”尹繼善一笑說道,“如若不夠,我還可以追加到五百萬兩。總之,江南的銀子就是中堂的,要夠用才成!”他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銀子、糧食都來之不易。張廣泗在金川就黴爛我兩庫糧食,江南有多少啼飢號寒,家無升米的人?用來叫他們飽暖不好麽?中堂如果浪費,繼善也要具本參劾。難以顧及情麵了。”訥親眼中熠熠放光,說道:“你放心!”


    “我這次來武昌,帶了一萬石糧,船隊逆水而行,還要三天才能運到。”尹繼善笑道,“這裏就交割給哈兄,就請湖北佬運往四川。還有錢度——用銀子買糧是不上算的,折耗太多,存製錢又太占倉庫,要全部換成製錢,這個要靠銅礦,全賴錢度了。”哈攀龍卻知道,這一百萬斤糧溯江運到四川的分量,但此時此刻不容他猶豫推脫,因道:“好!我承當了,都是皇差嘛!我們湖廣米價也不高,你運銀子來,就在我省買糧,由四川來人運走一一先買十萬石,如何?”見尹繼善笑,錢度說道:“我默算了一下。指望銅政司,斷然鑄不出這麽多錢:那是兩千多萬斤銅啊!但我銅錠有的是,由南京藩台鑄錢司承擔一半,如何?”哈攀龍又來說買糧的事,一時說得興高采烈,尹繼善一概都是笑,點頭答道:“使得。”


    訥親見大家齊心合力贊助,高興得坐不住,親自起身一一斟酒,說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兄弟這就具折上奏,諸君忠君愛國之心皎皎然猶如日月!他日計功,這是第一件!”竟離席向三位下屬一揖到地!歸座又徐徐說道,“侍堯、勒敏他們是進京述職的,原說為和慶復、張廣泗對質,現在朝廷已經作過處分,他們雖已削職,也不過為的勘問。我想留下他們,仍舊管輸糧供餉,復職的事由我和皇上說話。請哈兄通知他們一下,叫他們準備跟我回四川去。”此時,他才將幹隆的硃批取出,給三人傳閱,尹、哈二人不絕口地說:“主上聖明,寬嚴得當。”錢度卻知張廣泗在軍終究不妥,隻在旁支吾應付,酒熱菜涼,地方風土什麽的胡亂地應付一氣。


    第二日,錢度便隨同尹繼善乘兩江總督的大座艦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爐”之稱,盛暑燠熱難當,此刻登舟順流東下,江寬風高眼闊心暢,二人無掛無礙,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時而望江吟詠,時而又對月小酌,得意到了極處。錢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繼善談談軍需供應的事,見尹繼善一味的風花雪月,說起來沒完沒了,絕口不談軍事,也不好貿然詢問。尹繼善就有這個本事。你看他笑口常開,說話平易隨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種氣度威勢。這日,眼見石頭城立在江岸,尹繼善變得有些沉鬱了,吩咐從人打點行裝準備上岸。自站在船頭,望著緩緩移動的江岸不言語。錢度在身後,許久才問道:


    “製台,要到家了,該高興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熱。南京比武漢還熱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著我吶!”


    “我聽哈中丞說,皇上準備調您去兩廣當總督,是真的麽?”


    尹繼善轉過臉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聖心還在兩可之間。我上過一個摺子,說兩廣之異日繁華,有過於今日之南京。因為有海上口岸,洋人貿易越來越多。我在兩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實還有難出口的話,他在這個肥得流油的兩江總督任上已經八年,軍政、民政、財政、海政、洋務一把抓,權太重招人忌,已經有人給皇上遞小話兒,說尹繼善在江南說話比聖旨還靈,因此才有那個奏摺。也是個自晦避謗的意思。思量著又笑道:“去兩廣我隻有一個遺憾,那裏懂學問、能詩詞的人太少,而且廣東話嘰哩咕嚕,聽不懂,這一條大煞風景!”


    “那不要緊,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於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錢度笑道:“——一個人在一地一處辦差太久,‘反認他鄉是故鄉’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迴避製度。我還以為製台為軍餉的事發愁呢!”


    他見得透,點得含蓄。尹繼善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聞你‘錢鬼子’大名,果然是個角色!連曹雪芹的《紅樓夢》也看過了。餉,我發什麽愁?江南的米盈戶積庫,愁的是不好存放,賣不出去,太賤了又傷農。籌軍餉等於平價賣米,我的庫騰出來好裝錢,一舉兩得的大好事,你的銅到了錢到了,錢庫裏串錢的繩兒都黴了,剛好也可換換。姓哈的也是這麽想的,十萬石米等於收進三十萬銀子在他省裏,轉過身子到兩廣營運洋貨,老百姓有錢,他手裏還緊了?這幾百萬銀子隻不過從官府庫裏搬到了市麵上流通罷了!存在庫裏有什麽益?”錢度笑道:“怪不得製台那麽慷慨,原來心裏盤算得這麽精!”尹繼善卻轉過了臉,憑舷而立,望著越來越近的石頭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說道:“你錯了,我根本沒打什麽算盤,我在黃鶴樓上想的,大約無人能知。隻告訴你,我差點兒意氣用事,差點兒存壞念頭整治人——三百萬,哼!三百萬能支撐七個月就不錯了!二百萬連五個月也頂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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