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這事看得太容易了。”幹隆笑道:“這部樂書,得查閱多少檔案才能編得出來。張熙雖然風節不醇,但資學明敏,有瑕有瑜相互不掩。他的文採風流你們幾個都及不得啊!免死吧,叫他出來,在武英殿修書處,就辦這個差。玄鳥歌而商柞興,靈台奏而周道昌。這不是小事。”


    鄂爾泰見幹隆心境極好,乘機說道:“王士俊的奏議,六部裏已經會議上來。照大不敬罪定斬立決。皇上,以奴才的見識,王士俊雖然狂悖無禮,辦差苛刻,但與田文鏡似乎相似,操守不壞。可否兔其一死,發往軍中效力,以觀後效?”


    “他的罪不在頂撞朕。”幹隆沉吟了片刻,端坐凝視著遠處,“聖祖在時,郭琇、姚締虞都在君前頂撞過。世宗時孫嘉漁、史貽直也是一樣——不但不懲罰,還都升官成了名臣。朕並不計較王士俊失禮。但他反的是朕的國策,倡言朕是在翻世宗爺的帳,既不可容,朕也不受!”


    他繃緊了嘴唇,許久許久才道:“先緩決,朕再想想……”


    十四議寬政孫國璽晤對鬥雀牌幹隆帝偷情——


    苗疆平叛改流成功,幹隆一顆心鬆了下來。這件事整整拖了七年之久,耗用國庫上千萬兩銀餉,累得雍正幾次犯病都沒有辦成。幹隆登基不到一年就順順噹噹地辦下來,心裏這份高興自不待言。普免全國錢糧之後,接踵報來兩江大熟,湖廣麥稻大熟,山東、山西棉麥豐收……紛至遝來都是好消息,盈耳不絕的是士民的頌聖之聲。於是傳旨大赦天下,“除謀逆、jian盜致死人命者,一律減等發落”。過了七月十五盂蘭節,幹隆訥親陪同,前往天壇告祭。


    “皇上,”訥親隨侍在輅車裏,見幹隆去時興致勃勃,回來路上卻沉默不語,忍不住問道:“您好象不歡喜?”幹隆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道:“不是不歡喜,是有心事。”又頓了一下才道:“你是世代勛戚了。康熙初年你父親遏必隆就是四位輔政大臣裏的。你又侍候先帝和朕,你說說,為什麽我朝有三個祖帝?”


    訥親是個十分謹密的人,聽幹隆問話,沒有立即回奏,想了一會才道:“太祖是創世之祖,世祖是立國之祖,聖祖是開業之主。”


    “說得好。”幹隆點頭道,“其實朕最賓服的是聖祖。這話說過不止一次了。創世立國、幹戈殺伐固然不易,但一個皇帝若能寓開創於守成之中,脫去享受祖宗遺澤的窩臼,其實更難!先帝在位十三年,焚膏繼昝勤政求治,他何嚐不想做出超邁先祖的業績?可惜在位隻有十三年。朕今年二十六歲。天若假朕天年,朕必不肯拂了天意,雖不敢望作‘祖’,但為後世高高地立一守業之‘宗’,大約還是做得到的。”訥親聽著這發自肺腑的知心之言,心裏一陣感動,忙道:“皇上仁德之言必定上動天聽。不知皇上見過誠親王府藏本《黃孽師歌》沒有?”幹隆怔了一下,點頭道:“見過。上頭還有金聖歎的批註——你怎麽問這個?”


    訥親說道:“那裏頭有四句詩,就是為皇上祝福的。”幹隆搖頭道:“這是古書,怎會為朕祝福?先帝在時,從不許我們兄弟看這些星命雜書。朕也不信這些個,你且說說,權作閑言聊天罷了。”訥親遂吟道:


    朝臣乞來月無光,叩首各人口渺茫。


    又見生來相慶賀,逍遙花甲樂未央。吟罷說道:“‘朝’字隱去‘月’加‘乞’。這首句說的是個‘幹’字;‘叩’字去口為‘口’,‘又’見‘生’來為‘隆’,二三句合為‘隆’——幹隆朝當有一個花甲,人民安享太平六十年,所以說‘逍遙花甲樂未央’——這不是六十年幹隆盛世。幾百年前的先哲已經推出的造化數麽?”


    輅車輕微晃動了一下,幹隆的目光直盯盯望著前麵的黃土道,喃喃說道:“六十年……六十年能做許多事吶。但願你今兒解的是黃孽師的真意——聖祖爺坐了六十一年天下,朕有六十年也足夠!不過,如今離盛世還早。你好生努力,跟著朕做這一番事業。”訥親心裏一陣激動,還要說話時,輅車已停在西華門外,早有太監推過輪梯,君臣二人先後徐步下車。


    此時已是早秋季節,雖然驕陽仍舊熾烈,輕柔的西風裹著涼意掠過,吹得人渾身清慡,幹隆一眼瞧見河南總督孫國璽雜在一大群候見官員中,低聲對訥親說了句什麽,向眾人隻一頷首便進了大內。訥親便徑直走過去,對孫國璽道:“皇上有旨,你現在就進去。”


    “是,臣領旨!”


    孫國璽是和山西巡撫喀爾吉善、四川巡撫陳時夏同時奉詔進京述職的。沒想到皇帝會最先單獨召見自己,忙不迭叩頭起身隨著訥親進來。經過宰機處時和抱著一疊文書的錢度恰好遇見,孫國璽也不及與他敘話,隻說了句“我住在我侄兒家,錢老夫子有空去走走,大約在京還要逗留幾日”,便匆匆趕往養心殿。在殿口報了職名,便見高無庸挑簾說道:“孫國璽進見。”


    “朕先叫你進來,是為河南墾荒的事。”幹隆坐在東暖閣的茶幾旁,看著孫國璽行了禮,呷著茶說道:“朕幾次詳核河南報來墾荒田畝,時多時少,是什麽緣故?”孫國璽忙道:“回皇上話,臣接任總督時,前任總督王士俊實報墾田畝數是六十九萬五千零四十四畝。皇上屢降嚴旨,切責河南虛報墾荒畝數。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所有司官都下了縣,切實查明,現有實數是三十八萬三千四百零一畝。歷次報數不準,是因為黃河時時決潰,黃水過後重新再墾,因而時多時少。求皇上聖鑒,臣任上所報畝數是不敢欺隱的。”幹隆見他緊張得滿頭是汗,笑道:“你這次恐怕是少說了畝數。是麽?”


    孫國璽用手指頭抹了一下眼角的汗水,說道:“這是各地衙門匯總來的數目。少報沒有,少報多少畝,臣不敢妄言。”“你起來坐著說話。”幹隆笑著指指木杌子,說道:“朕要告訴你,墾荒是不錯的,何時有旨意批你墾荒墾錯了?你們三任總督,從田文鏡到你,從心地說,毛病在一味揣摩上頭的意思,無論寬嚴,都沒有根據。田文鏡墾出一畝荒,恨不得報兩畝,以為‘多多益善’,明明生荒長的莊稼不成模樣,還要暴斂錢糧,生恐丟了‘模範總督’的虛名,你如今又來揣摩朕,所以翻了個燒餅,有兩畝寧肯報一畝。開封、南陽、陝州明明豐收,也報了大歉。看似與田文鏡反其道而行,其實心地是一樣。朕屈說你沒有!”孫國釜聽幹隆所言,完全是談心開導的意思,懸得老高的心落了下來,忙道:“主上沒有冤屈了臣。論起來臣的心思,比主上說的還要齷齪些。臣是見王士俊開罪聖上,怕步了他的後塵,所以嚴令下頭查實地畝,寧少勿多,糧產寧欠勿冒,才得了這麽個數。但河南今年全省欠糧一百萬石,這個數是不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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