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早上,寧平指導學生從一台手術上下來,有人來找他,說一個彌留的中國人很痛苦地在說話,沒有人知道她說什麽。寧平來到那個人的床前,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安慰到她。因為方言眾多,而他離鄉甚久。然後,他就聽到了那句話:


    若蓮,告訴寧平寧秀我對不起他們。幫幫我。


    這串音節如同一個晴天霹靂在毫不設防的張寧平頭頂炸開,當是時,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說:“姆媽,沒關係。沒關係。”那是很幼小很幼小的時候,林季新還沒有第二次出現在張家園子的時候,他年幼頑皮,經常磕了碰了,每每看到他的傷痕,燕飛從不嗬責他,反而將他攬在懷裏,一迭聲地問:“疼嗎?疼嗎?”他會說話了以後,就用小手去撫摸母親麵頰,“姆媽,沒關係。沒關係。”這樣的記憶自五歲以後就自動從他的腦海中過濾掉了。並且,這幾十年來,他就算是午夜夢回,也從來都回不到五歲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會說滬語。


    張寧平的回應有效地安慰了那個彌留的中國女人,她停止掙紮,閉上了眼睛,在寧平的手裏安然逝去。那隻手漸漸涼去的時候,寧平才魂兮歸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那段歸路到後來,到永遠他都不記得過程了。一直要到那天晚上,街燈燃起,他的女兒帶著外孫們來看望他,幫他亮起客廳的燈,才驚駭地發現,他在沙發上枯坐了一整天。


    其實,這樣一個由音節組成,以這種方式抵達的消息,其可靠性十分存疑——它有很大的重名的可能。你甚至可以將它解釋為一種受張寧平本人潛意識控製的臆想。但仿佛有心靈感應一般,寧平自聽到它起就沒有懷疑過它的真實性,亦沒有懷疑過它的來處。


    後來,若蓮說:“我知道該如何驗證它。看,這個消息裏涉及了四個人:若蓮、寧平、寧秀、‘我’——也就是燕飛。”她在紙上寫下四組數字。第一組:若蓮的生日,若蓮離開上海來美國的日子。第二組:寧平的生日,寧平被送去戲班的日子,寧平被找回的日子,寧平離開上海的日子。第三組:寧秀的生日,寧秀成年禮的日子,寧秀離開上海的日子。第四組:燕飛的生日,林季新第一次出現的日子、第二次出現的日子。“組合這四組數字,去我們的那家瑞士銀行試密碼。”


    當年張雪亭給大家在瑞士銀行各開了一個戶頭,憑帳號和密碼支取。所有人的帳號張雪亭都有一份,後來給了若蓮,密碼則由各自設定。


    最後,試出來的結果是:若蓮離開上海的日子、寧平被送去戲班的日子、寧秀成年禮的日子、林季新第二次出現的日子。


    至此,消息被證實確鑿無疑。自此,他們開始了漫長又艱難的過程——試圖聯絡燕飛,未果。試圖申請回國探親,被拒。試圖託付可靠的人回國尋找,沒有用。在這窮盡心力的追索中,他們知道了當時國內發生的事。每一樁,每一件,都讓他們的心往下更多沉一分。


    第83章


    若蓮年事已高,不能理事,具體事務都由小鳳仙、寧平、寧秀經手。他們先查了那個握著寧平的手逝去的女子,發現那是一個偷渡客,在此間沒有身份,沒有親人,打著一份艱難的黑工。她的老闆大概是唯一了解多一些情況的人,但他並不願意就這個人的事同他們多談。寧秀一次一次上門,一次一次朝他彎下腰去,鞠躬再鞠躬。終於,他把她介紹給了另一個老闆,那裏,有那個女子同船來美的幾個別的偷渡客。從這些人的口中,他們得知,那個消息是由另一個人帶來,請他們在華人圈中傳遞。再往下追,發現那個人也是從別處聽來——他從雲南出境,取道緬甸,再幾經輾轉,來美尋親,消息是在緬甸偶然得到的。至於上一個人又從哪裏帶來了這條消息就再也不知道了。順著這條線的追索是讓人沮喪的,越查甚至會越覺得那來路越髮匪夷所思。要不是若蓮發現的銀行密碼的秘密,小鳳仙都會忍不住再三再四懷疑。


    “從這條消息的傳遞路線你可以猜到,燕飛那邊是一種怎樣的情況。”若蓮閉上眼睛嘆息:“這其實不是求救,這是她的遺言。她的意思是要我幫她把她的錢轉交給她的孩子們,因為她已經用不上了。多年以前,你外婆的一個朋友用這種方式向你外婆托妻寄子。”


    那時候,張雪亭得到消息後不曾負他,誰知他九死一生度過絕境,重又歸來。從此將張雪亭納入他的羽翼,以性命護之佑之。這才是張家發跡的肇端。這件事,燕飛知道,若蓮也知道。


    “不用順著這條線查了,沒有用。”若蓮說,“想別的辦法吧。”說到這裏,她停了一停,“其實,也許別的辦法也不會有用,燕飛發出這樣的消息已經在表示事不可為。”


    若蓮猜得一點也沒錯。這的確是燕飛對今生作出的最後託付。那時候,她被揪出來批鬥,以八十高齡受盡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屈辱,恨不能速死。之所以倔強地不肯求死,就在於她覺得自己沒有對寧平寧秀有個交代。啊,並不曾一絲一毫奢求原宥,也不曾作傾吐之後就被救贖之想,隻是固執地覺得,她欠他們一句道歉。就算他們不需要,但那是她欠的,不還,連求死的資格都沒有。“也許,這就是報應吧。”燕飛想,老天之所以讓自己活這麽久,便是刻意讓自己領受這些的。不然,這樣的年紀早就該長眠了。燕飛不知道,其實正是她的高齡救了她——她已經年老到經不起太激烈的鬥爭方式和真正殘酷的折磨。而據說如果她一旦死去,她所在的這一片將被迫選出一個新的鬥爭對象來代替她。所以,她所遭受的那些,固然是她想也不曾想過的,但卻已經是那個時代最輕微幸運加上文明的了——人們更多地從精神上批鬥她,落實到肉體的,不過是罰站、打耳光、揪頭髮之類。這些還往往是由中老年婦女來執行。那些孔武有力,熱情萬丈的少壯派看不起她這樣的死老虎,把他們的精力消耗在了外麵更廣闊的天地。小軍便是其中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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