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永寧拍拍他的手,將老丈肩膀按住,安撫道:“老人家別急,到底出了何事,護衛隊要驅趕你們離城?”


    老丈滿頭白髮,不停嘆氣,渾濁的眼底猶有驚弓之鳥之意,悲涼道:“公子不知啊,現今北方各閥混戰,老朽的兩個兒子年初的時候被晉北李家當壯丁拉進了軍營,一個都沒活著回來。我家孫子開年就十三歲了,遲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們老唐家就剩下這麽一根獨苗,晉北實在呆不下去了。半個月前我帶著孫子一路逃難到蒼城,原本以為可以喘口氣,哪知莊家因為兩日後的大婚,就要把我們這些流民全趕出城,如今天寒地冷,在荒郊野外裏無蔽身之處,哪裏還有活頭喲!”


    唐老丈說著說著,眼眶一紅,哽咽之音實在淒涼。即便帝永寧和韓仲遠出自武將世家,見慣戰場生離死別,心裏也難免淒淒。


    “老丈不必太過憂心,蒼城南下三百裏就是吳城,此乃晉南帝家所轄之處,應能庇佑老丈安穩,我這有些銀兩……”帝永寧說著就要從袖裏掏銀子出來,手一伸才發現袖子裏空空如也,就連一身袍子也是韓家贈予的,正尷尬之時,韓仲遠飛快地塞了兩片金葉子在他手裏,迴轉頭假裝沒事人一樣。


    帝永寧看了韓仲遠一眼,眼底露出溫和之意,也沒多說,將金葉子放到唐老丈手裏,“老人家您拿著,快帶著孫子繼續南下吧。”


    老丈還是搖頭:“兩位公子,我這把老骨頭都帶著孫子跑了幾千裏,哪裏還怕這三百裏,隻是我家的小子一進城就生了風寒,動也不能動。這幾日我們藏在城南的破廟,今日我想去藥房裏討副藥,哪知被護衛隊發現了,這才被驅逐到城門附近來,可憐我那孫子……”


    唐老丈正說著,不遠處的護衛隊發現了此處異常,凶神惡煞提戟而來,駭得唐老丈一句話沒說完就抖了起來。


    “老丈,走,咱們先去城南。”


    在蒼城莊家就是土皇帝,韓帝兩家做客而來,不宜直接起衝突,兩人都不傻,帝永寧朝氣勢洶洶的護衛隊看了一眼,朝韓仲遠微一頷首,扶著唐老丈匆匆離去。兩人到底少年心性,頗有些義氣,既然碰上了,便是緣分,總不能放任這一老一小自生自滅不是。


    海蜃居內,得知兩人去向的韓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隻向來稟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顧自行事去也。


    莊府,隔了一夜才從管家口裏得知帝永寧存在的莊錦,沉臉吩咐“將人拿住好好關押”後,也未有過多反應。畢竟對他這個蒼城少主而言,小小一個落魄書生,實在無需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廟破簷漏瓦,冷風不時灌進,可就這麽個破爛之處,卻藏了十幾個乞兒在裏頭。帝永寧和韓仲遠跟著唐老丈回到此處,看見破舊的大堂裏蜷縮的孩童時,都被驚得不淺。


    他們臉色蠟黃,身上零星搭著幾塊發臭的破布,大多一臉膿包或咳嗽聲不斷,這些乞兒見到陌生人時驚惶恐懼的眼神讓人不敢肆意走進。他們緊緊護住身前生鏽的鐵盤,一臉警惕,裏麵盛著剩菜剩飯,有幾個盤中甚至有蛆蟲爬來爬去。


    帝永寧和韓仲遠即便生在亂世,卻從不知道人命如糙芥到這般地步。


    良久,帝永寧才沉聲對韓仲遠道:“我去給他們抓藥,仲遠你守在這裏,別讓莊家的護衛將他們驅逐出城。他們這樣出去,活不了幾日。”


    韓仲遠不自覺頷首,瞥見帝永寧微慍的麵容,微微一驚。剛才一瞬,帝永寧竟像極了海蜃居裏威勢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動,結交之意更甚,默不作聲退到院內木欄外。


    轉眼便過一日,日頭漸落,昏暗破舊的院落讓人昏昏欲睡。


    靠在滿是蛛網的木欄下打盹的韓仲遠被冷風吹醒,一睜眼,瞅見眼睛鼻子蹭滿灰從廟外跑進的帝永寧,聳搭著眼皮子喚住他,“哎,永寧兄!”兩人共患難一日,交情突飛猛進,稱呼也隨意起來。


    帝永寧頓住腳步,把懷裏堆滿的藥一挪,露出疲憊的麵容,“何事?”


    “你何時回晉南啊?我可沒多少時間守在這了。”韓仲遠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腳,嚷道:“後日莊家的婚事,我家老頭子沒準備出席,原定著是我登門送禮,咱們時間可不多了。”他像是沒看到帝永寧突然凝住的臉色一般,朝灰頭土臉的自己一指,“莊家也是一城之主,你總不能讓我這模樣去參加婚宴吧?”


    帝永寧沉默不語,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孫子退了燒,我們就走。”他說完又匆匆入了堂內。


    要是不下點猛藥,這個書呆子怕是會找藉口藏在破廟裏等婚禮完成,然後灰溜溜跑回晉南。韓仲遠隨手摘了一根糙葉叼在嘴裏,眯眼朝木欄上一靠。這模樣神情,一點不似個才十二歲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樓。


    大堂內不知何時起布了一方沙盤,韓子安將手中軍旗插在晉北一處山頂,對著窗邊飲茶的帝盛天道:“此處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蓋,“隻要拿下這座和北秦相鄰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敵,必敗。”


    韓子安眼底露出滿意之色,“說得不錯,和我所想不謀而合。”


    這兩日他和帝盛天於沙盤之上演算天下局勢,兩人出兵謀略竟十分相似,更讓韓子安對帝盛天刮目相看。此時他已隱隱覺察到麵前這個才十八歲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將來一統天下最強勁的對手。但好在如今兩人一南一北,暫無交兵之時。


    “你就不擔心永寧救了城南的乞兒後徑直回晉南?”見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寧,韓子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饒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獨子韓仲遠如此放養著來教,更何況帝永寧現今麵對的並非一般難題,若受不住打擊,怕是下半輩子註定碌碌無為,怯懦怕事。


    雖說是長輩,可到底也太年輕了些,韓子安飲著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這個帝家的小姑娘,真的會養孩子咩?


    帝永寧(三)


    “擔心。”帝盛天朝後一靠,指尖落於膝上輕點,“我自然會擔心他過不了這個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脈最親之人,也沒辦法替他做任何決定,我會老會死,不能護他一世。他若是不能從當年父母雙亡的打擊裏走出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不過……”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聲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長大嫂,我不過長他四歲,我能扛起帝家門庭,守住晉南,等他長大,他又為何不能?就憑他身上扛著帝永寧這三個字,五年時間也足夠了。”


    她的聲音篤定無比,像是從不懷疑後日莊家大婚前帝永寧會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著逆光下麵容凜冽的女子,韓子安有些晃神,端著茶杯的手竟有些發緊。半晌,他發現自己的失態,垂下眼。


    好像太遲了些。他輕輕一嘆,嘴角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遲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書房。


    莊湖正在和即將大婚的幼子對弈,管家莊泉走進小聲稟告了兩句。


    莊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皺眉道:“寧子謙還沒有找到?”


    “爹,那個窮書生明日不會鬧上府裏來吧?”莊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讓城裏的護衛隊去找,必須在婚禮前把這小子抓回來。”


    “坐下!”莊湖瞪了莊錦一眼,怒道:“現在城裏皆是各方貴客,一點風吹糙動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你讓護衛隊大張旗鼓去找人,難道還嫌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


    莊錦漲紅了臉就要反駁,又實在尋不出話來,悶悶將手裏棋子一丟,“爹,您說怎麽辦,總不能讓那個寧子謙毀了明日的婚禮,這個臉您不是一樣丟不起!”


    “急什麽。”莊湖沉聲道:“一個文弱書生,諒他也不敢來莊家鬧事,就算他敢來……莊泉,明日加派人手,嚴禁閑雜人等入府,決不能讓寧子謙混入府內。隻要婚禮一過,賓客離城,我莊家還怕一個書生不成。”


    他說完朝莊錦看去,“你明日隻管好好完禮,旁的事少插手,不準私自派人去尋寧子謙,更不準對此人不利。聽到沒有,下去吧。”


    莊錦心底不樂意,卻不敢反對,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老爺,這個寧子謙……”莊泉小聲開口,麵上微有疑慮。


    “我知道,此事就這麽定了。”莊湖擺手,讓莊泉退下,臉色有些沉。莊家在蒼城隻手遮天,卻尋不出一個寧子謙的下落,這也太奇怪了。他不願莊錦下狠手,就是為了給莊家留了一條退路。


    但願那個叫寧子謙的書生,隻是一個落魄無依的孤兒,不要橫生枝節。


    城南破廟,韓仲遠帶出來的金葉子被帝永寧全換了藥材回來,好在捨得花重金,破廟內染病的乞兒身上浮腫和膿瘡漸消,唐老丈的孫子也終於退了燒,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樁好事,盡管兩人累得雙腳打顫,也生生忍了下來。


    已過響午,韓仲遠在院子裏巡視了兩圈,眼睛困得睜不開,悄悄藏在木欄後打瞌睡。他一身錦衣灰塵撲撲,早已磨損得破爛。


    待他酣睡醒來,太陽西下,已至傍晚。鎏金的紅霞在破廟上空浮現,冬日裏頭,罕見的溫暖瑰麗。


    碎小的腳步聲從大堂中傳來,他半眯著眼裝睡,見兩個小乞兒踮著腳走出,停在他身旁,個頭矮的乞兒從身後拿出一匹洗得發白卻很是幹淨的藍布,小心翼翼蓋在他身上。隨後兩人跑向院中立著的帝永寧,個高的那個從懷裏掏出兩個白淨的饅頭,拉拉帝永寧的袖子,遞到他麵前。


    韓仲遠睜開眼,摸著身上蓋著的棉布,看著院中眼底驚訝卻含笑接過饅頭的帝永寧,一向堅硬的心底竟有些澀然。


    亂世之下,人命如糙芥。他們救之道義,乞兒回之恩義。


    院中,帝永寧拍拍兩個乞兒的腦袋,笑著讓他們回了大堂裏休息,復又立在枯樹下,一動不動。


    半晌,韓仲遠伸著懶腰爬起來,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欄上後朝帝永寧走去。


    “仲遠,我們走吧。”未等他靠近,帝永寧的聲音淡淡傳來。


    韓仲遠停在他三步遠的地方,眉梢微帶笑意,“去哪,你的晉南,還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經知道帝永寧的選擇,但他卻偏偏要問一句。


    帝永寧迴轉身,盯著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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