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滿頭大汗。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做了個撕心裂肺的夢,醒來耳邊當真聽到了夢中那cháo水般的吶喊,在不遠的大街上蒸騰。窗外天空壓得很低,灰撲撲的,像正醞釀著一場憤怒的暴雨。


    我抓起衣服飛快地穿好,下樓徑直向門外走去,被劉媽一個箭步攔在門口。父親坐在沙發上,母親和表妹也都在,兩個女人的表情都有些惶恐。父親厲聲說:“畜生,還想出去找死!今天所有人都待在屋裏,哪兒也不準去!”


    我想了想,終於還是坐下來,跟他們一起等待傭人準備早餐。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是冀察政務委員會成立的日子,一大早城門就被怒濤般洶湧澎湃的群眾撞開,成千上萬學生吸取了七天前遊行的經驗,確定了路線和行動策略,在嚴密的組織下向天橋進軍。


    不知什麽時候,大雨傾盆而下,父親悠閑地看著報紙,收音機裏播報著遊行示威和鎮壓運動的最新情況。我豎著耳朵傾聽窗外,鋪天蓋地的雨聲中,我聽見了,聽見壓抑近百年的奴隸在咆哮:“打倒漢jian!”“反對一切偽組織!”“收復東北失地!”“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嘎吱嘎吱,收音機裏那個女人的聲音像夾帶著雜音的機器,若隱若現的:


    “暴動的群眾……天橋集合……又浩浩蕩蕩開赴正陽門……外交大樓……反對冀察政務委員會……”


    “政府已經動用全城軍警……兩個團的武裝軍隊……鳴槍阻止……”


    “市民聚集一萬多人……市民大會通過,反對六項主張……”


    “……日軍……正陽門……吱吱……嘎……”


    父親皺了皺眉,伸出手把收音機啪的一聲關上。這下便隻剩無邊無際的雨聲,連吶喊都消隱。


    第二天中午,父親照例坐在沙發上看新送來的郵報。我瞥見頭版頭條上印著幾個油墨大字:冀察政務委員會延期成立。父親看完一麵,又翻過去看另一麵。過了一會兒,他打了個噴嚏,低頭揉了揉鼻子,把眼鏡取下來用手帕仔細地擦了一遍,擦完覺得不夠,又擦一遍。等到重新戴上,錚亮的玻璃反光閃了閃,將他鏡片後的眼睛染得模糊不清。


    父親端起杯子,喝茶的時候漏了些出來,在綢錦的長衫上濺出幾滴圓斑。他站起身,不動聲色地把報紙折了幾折,扔進壁爐裏,上樓去了。那天晚上,父親沒有同我們一起吃飯。


    又過了幾天,學校終於複課,坐在一群嘰嘰喳喳的狐朋狗友身旁,我這才聽說東北軍一三一師師長櫻木花道少將死了。十二月十六日傍晚,駐北平的日本軍隊架起成排機關槍,向手無寸鐵的學生和群眾掃she。也不知為什麽,突然遭到身為國民黨軍官的櫻木花道帶領部隊武裝對抗,在正陽門交火,雙方都折了些人馬。據說那時紅髮軍官大概是犯了老毛病,帶著部下去酒館喝酒,喝醉了腦袋一熱,聽說鬼子血腥鎮壓遊行運動,想也沒想就衝過去了。


    我問越野宏明:“然後呢,他在混亂中被日本人打死了?”


    “哪兒能啊,誰不知道東北軍的櫻木花道一旦打起來,能趕上貓的九條命,怎麽著都打不死。我聽人說,這事發生後,他少將的位置怕是不能坐了,就等著上麵處分。結果處分命令沒來得及下達,他當天晚上居然被人暗殺在駐北平臨時司令部府邸的書房裏,中了好幾槍,死後房子還被人放了把火,燒得連屍首都快認不出來。”


    “兇手呢?”


    “跑了,抓不到了,連個影兒都查不出,肯定是不小的來頭。上麵也睜隻眼閉隻眼,反正北平別的不多,多的是將軍參謀長什麽的,死了一個也沒啥。”


    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什麽,問:“水戶洋平呢,他怎麽樣了?”


    越野宏明皺眉想了想,終於想起來:“櫻木花道的那個好兄弟啊,這件事發生前的幾天,他被少將派去延安做匯報,大約要一個月才能回來。”


    下課鈴一響,我收拾書包走了。這兩天一直陰雨連綿,我走在雨中沒有打傘,之前也沒讓司機接我。我的頭髮全被打濕,軟趴趴貼在額前,對於這個世界,我連唯一抗爭的權利都失去了。這雨不大,可是淅瀝的水聲一陣一陣湧上來,湧進我的眼中耳中鼻中口中,又涼又濕又滑,像一條條冰冷的蛇。我就要被它們吃了,就要被它們掏空五髒六腑、吸完血、啃光骨,隻剩一張癟癟的皮囊……那天晚上,我又跟父親去廣和樓聽戲,仍然是當紅名角兒藤真健司的班底。這一回沒有武夫們嘈雜的吵鬧聲,父親大概能過一把好癮罷。


    這齣戲是十分受捧的霸王別姬。演到第三場,虞姬一亮相,台下鴉雀無聲。他又撲了粉、描了上翹的眼角眉梢,像個漂亮而又風情萬種的女人。在戲台子上,他是霸王的愛妃,是絕代的佳人,是愛情與勇氣並重的女中豪傑。脫了鳳冠霞帔,他也不過是個青年男子,有情慾,有私心,有普通男人平凡的願望,想找個人,能被自己愛,能被自己抱在懷裏實實在在地觸摸。


    這幕戲的高cháo來了。京胡嘎的一聲奏響了夜深沉,咿咿呀呀的,一聲比一聲悲。虞姬唱:“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麵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貴窮通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他輕盈地開始舞劍,霸王開懷大笑。他又唱:“且聽軍情報如何。”


    戲台上的他就像一場夢,同那人一樣。


    劇末了,虞姬同霸王帳外離別,虞姬唱:“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項羽白:“哇呀呀!”虞姬向項羽索劍,項羽搖手不與。虞姬白:“大王!四麵楚歌又唱起來了!”項羽白:“待孤聽來!”虞姬拔項羽佩劍,白:“罷!”那雪亮的劍刃作勢就要往脖子上抹。


    我的一顆心吊到嗓子眼,不知為什麽,我總預感到這一抹下去,隻怕藤老闆就真的一命歸西了。劍與皮膚接觸的一剎那,我恨不得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對他喊:好好活著!忘了他!


    當!佩劍掉落,虞姬慢慢倒在地上。虞姬死了,但他沒死,他還活著,隻有活著,他才能記著那個人,也隻有活著,他才能忘了那個人。我看見他閉上的眼裏流出一滴淚,這戲裏戲外,真真假假的,有誰能說清。


    項羽見愛人死了,大叫一聲:“哎呀!”唱:“一見淚雙傾,淚雙傾,好不叫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不能保護一婦人,一婦人!”接著白:“來!搭了下去!”四宮女扶虞姬同下,四藍龍套自兩邊分上。項羽白:“帶馬迎敵!”說完上馬,四藍龍套引項羽同下。幕落。


    戲演完了,台下叫好聲雷動。燈光影綽的茶樓裏,人們似乎已經忘卻了這動亂的歲月,忘卻了國家正被迫害著、被侵略著,將要淪陷在列強的鐵蹄下。我感到臉上有點濕,伸手抹了抹,全是淚。我從來沒哭過,這是第一次。我偏頭看了眼父親,他的頭垂著,也是淚流滿麵。


    那晚躺在床上,我突然有點想笑。誰能料到那個天生異相的、囂張的紅髮將軍會是這種死法呢。第一次見他,我就知道他一定會死。這麽純粹的人,不該生在亂世,他若不死,就隻有遭玷汙,被這齷齪的世界。然而我以為他會死在戰場上,死在馬背上,高舉著刺刀,大吼著沖啊,直到最後一刻也不倒下。


    他就這麽死了,還真是窩囊,他要是九泉之下聽說自己是這麽個死法,一定會罵娘吧。


    後來我才知道,我想錯了。因為十二月的月底,突然傳出個驚人的消息。日本關東軍駐北平第二軍參謀長流川楓中將的宅邸也被一場大火吞噬,等到好不容易滅了火,官兵們在臥室大床上發現兩具屍體,都是獨臂的男人,一個是他們的中將,一個是本該在十六日便已經死去的東北軍一三一師師長,他被鐵鏈鎖在床頭,兩腿的膝蓋骨都廢了。他的頭髮那麽紅,即使被燒焦了,也紅得耀眼,就像活著一樣。


    兩人交纏地摟著,一人胯下的性器塞在另一人的身體裏,一人手中磨得鋒利的湯匙插在另一人的心髒中。中將左臂的斷口甚至還沒有完全癒合,他用僅剩的一隻胳膊死死抱住紅髮軍官,抱得那麽緊,怎麽也分不開。


    失火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流川中將剩著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伸腿踢翻了床頭用來渲染情調的、紅紅的蠟燭。


    這回他是真的死了吧,直到死,也沒等回來自己的愛人。


    哈,還是挺窩囊的,我笑出聲,抹去眼角濕乎乎的鹹水。這就是無常的世事。


    那天晚上,哥坐在輪椅中,看著壁爐裏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的腿就快好了,好了以後,他又能瀟灑地滿北平四處晃蕩。他一動不動,英俊的側臉在火光照耀下閃著五彩斑斕的暗影。我對他說:“哥,想哭就哭出來吧。”他沒說話,也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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