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的不愛我,愛我的我不愛,人生不就充滿了這樣的陰差陽錯嗎?”我走到她麵前,隨意地問,“您是這兒的老住戶了?怎麽稱呼呢?”


    “嗯,打我結婚時就住這兒了。我姓方,可這兒的人都管我叫桃姐,我在街那頭有個小水果攤兒,賣得最多的就是桃子。”桃姐看看腕上的廉價手錶,大概還有些時間跟我閑聊,又說,“我看妹子你年歲不大啊,找對象這事不要急,萬一找個不對路的,就害了自己半輩子呢。”


    我腦子裏馬上浮現出那個歪著脖子流口水的男人——她是在感慨自己的際遇嗎?


    “嗯,不急。”我點頭,試探著問,“剛剛在門口等您的……”


    “我丈夫。”桃姐咧嘴一笑,“隻要我出去擺攤,他就非要在門口等我。從他康復後到現在,十幾年了,都改不了這個習慣。”


    這個笑容,沒自嘲,沒怨氣,居然還很甜蜜。


    桃姐又大量我一番,說:“電梯裏時我就覺得你這衣裳好看,我年輕時也愛穿個白裙子,可惜現在臉也皺了,腰也粗了,再好的衣裳也浪費了。”她從褲兜裏掏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菸,叼在嘴裏點燃,很舒心地吸了一口,笑著問我,“你說大嬸我要是減減肥,穿你這樣的衣裳會不會風韻猶存呢?”


    難得在這樣的環境裏,還保有一絲幽默感,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一身土色防寒服、頭髮枯黃淩亂得像個雞窩的婦人。


    她一直斜靠在門框前,身材雖已無曲線可言,但夾在指間的香菸與沉靜的眼神,包括每吐出一口煙霧後嘴角習慣性的微翹,都藏著一股被滄海桑田人世艱辛磨成了黑白色的……風情。


    “恕我冒昧,您丈夫是因為生病才這樣的?”我的目光越過她的側臉,落到屋內。


    “被磚頭砸中後腦,醫生說要成植物人,結果沒說準。”桃姐吐出一個煙圈,“年輕時,我在酒吧裏陪酒賺錢。我們是中學同學,他一直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可我家條件差,他夫婦堅決反對我們在一起。高中畢業後我們斷了聯繫,後來在另一個城市的酒吧裏遇到,那時他已經開了一間小公司,說不上有錢,也不窮了,但沒結婚也沒女朋友。”桃姐笑笑,“這傻子一見到我就怒了,拉著我就朝外頭走,我客人來攔,他就跟人打了一架,那次是左手骨折,進醫院躺了一個月。”


    “然後你們結婚了?”我也笑,如果這就是故事的結尾該多好,平淡美滿。


    “我們的婚姻讓他父母徹底與他斷絕了關係。”桃姐看著自己的家,“這房子是他當年自己賺錢買的,也就成了我們至今的居所。他說,就靠咱們自己,也能生活下去。等時間長了,我們有了可愛的孩子,父母會諒解的。那會兒我也找了份正當的工作,在商場裏做售貨員,每天下班,我就在商場門口賣氣球的小攤前等他來接我,像他現在等我一樣。”她隨意地將菸灰彈到地上,繼續道,“兩年後的一天,幾個以前在酒吧裏認識的混混路過商場,看見了等他的我,自然少不了言語輕佻毛手毛腳。我請他們自重,卻換來幾個耳光。然後他來了,打起來了,他是個特別斯文的人,可真打起架來又特別狠,那幾個傢夥有點不是對手。其中一個趁亂撿來磚頭,偷襲得手。你現在看到的,是他康復後的樣子。醫生說得後遺症,一樣沒落下。那會兒我也才二十五歲,模樣身段不比擬現在差,有人要我放手,反正我們又沒孩子,再找個靠山不難。”


    “你動搖過?”我腦子裏浮現出一個悲戚的二十五歲女人的模樣。


    “怎麽可能沒動搖過,都是普通人,頭上沒光圈,當不了聖母。”她吐出最後一個煙圈,看著我笑,“可一想到頭破血流的他在昏過去前跟我說的一句話,我就邁不動腿兒啦。”


    “他說什麽?”


    “‘我在,別人甭想欺負你。’”她掐滅了菸頭,“十多年了,就這樣過來了。”


    我沉默片刻,又問:“覺得是一種責任?”


    她又笑了,用過來人的目光望著我:“僅僅靠責任,是不可能撐到現在的。你這樣的小年輕,無法想像我們的生活曾糟糕到怎樣的境地。”她頓了頓,說,“我愛他,所以不放手。就是這麽簡單。你都不知道他鬧著要吃紅燒肉的模樣有多可愛。還有哪,雖然他瞎了,腦子也不好用了,但隻要我一靠近,他就知道是我。有趣吧?!”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笑:“你就這樣隨便把自己的隱私說給一個陌生人?”


    “你都說你是陌生人了,難道你會因為知道了這些而對我這個中年婦女不利嗎?”桃姐聳聳肩,“所有知道我們的事的人,不論親戚還是朋友,頂多就是離開我們的生活罷了。我倒是不怪他們的。就是時間一長吧,沒個說話的人也怪悶的,好不容易跟你聊上,也別嫌大嬸煩,就當是做了回垃圾桶,也是善事一件吧。順便,以後有空也來照顧照顧我的生意吧,我的攤子就在前頭丁字路口的第三棵樹對麵。看你這氣度與裝扮,一定是買水果都不砍價的那種敗家子兒,便宜別人不如便宜大嬸我。”


    “好,我記下了,丁字路口第三棵樹。”我哈哈一笑。


    如果她是妖怪,我一定會邀請她到不停裏來跟我喝杯茶。我喜歡她骨子裏的坦蕩與幽默。


    “對了,您既然一直住在這兒,那肯定經常碰到花月佳期裏的工作人員啦?”我問。


    桃姐想了想,搖頭:“還真沒有。他們家的大門從來都是關得緊緊的,除了你們這些關顧的客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的人出來過。隻在之前他們剛搬來時,見過幾個搬家公司的小弟在裏頭忙碌。也許時間不對吧。”


    話音未落,屋子裏傳來一陣喊聲,桃姐應了一聲,又扭頭對我說:“他要我陪他聽懂畫片兒了,你保重。祝你早日覓得如意郎君,要擦亮眼睛哈!”


    到處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再次確定了這一點,所以我很高興我恰好在這裏,恰好聽了一段中年婦女與瞎子丈夫的陳年舊事。


    防盜門重新關上,把我跟這個萍水相逢的婦人又送回了各自的世界。


    看看時間,半小時過去,電梯門“叮”的一聲響起,九厥匆匆走出來,手裏攥著兩個不足一尺的草人,每個草人都鼓鼓囊囊的,好像裏頭塞滿了棉花似的。緊跟著,葵顏從樓梯間“噔噔噔”竄出來,差點跟不打招呼就現身的敖熾撞個滿懷。


    “這裏果然不妥!”敖熾麵色嚴肅,“我在空中一瞧,才發現整座大廈都被一層淡淡的紅霧‘鎖’住了。”


    “這裏流動的人氣都是‘死’的。”葵顏皺眉道,“有人刻意動了手腳。”


    “是借魂聚氣術。”九厥將草人朝地上一扔,撕開它們的肚子,一堆大米“嘩啦”一聲露出來,他拾起一粒,舉到我麵前,“你看這些米粒上,每一顆都用咒法刻下了一個姓名與生辰八字。這些名字與八字的所有人都必須是活人,將他們的訊息刻進米粒之後再聚集到一起,除非這些人死去,否則就能源源不絕地獲得他們的‘生氣’。古時候,若有大宅久無人居,主人都回會找道士以這種法術來‘填充’宅子,以驅散不好的陰寒之氣,避免家人生病遭災。被借了‘魂’的人倒也不會有生命危險,隻是會長期睏倦,抵抗力虛弱。所以這種損人利己的法術很早就被禁止,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懂得這種術法。我在負二樓繞了三圈才在一個極陽與一個極陰的位置找到這倆草人,有障眼法,尋常人看不到。這種下三濫手段最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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