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顏把他的話揣摩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莫非,是我們被替換的時候到了?”


    “總有這一天的。”定言拿過泥偶與刻刀,繼續雕琢,“世人都道神能主宰一切,事實卻是,神也隻是這無限宇宙中的存在而已。隻不過,難免有些傢夥,高看了自己,以為自己能淩駕一切。於是,弱點就露出來了。”


    葵顏思索許久,問:“沒有弱點,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永恆的天神?”


    “宇宙裏沒有絕對完美的存在。”定言的刻刀下,漸漸露出一個女娃的笑臉,“善與正確處理自身的弱點,就是稱職的神。不止天界裏的傢夥,普通人類、妖物精靈,若能做到不被自己的弱點欺負,他們也會成為珍貴的存在,不遜於神。”


    葵顏深深吸了口氣,笑道:“若你真是瞎子,我倒覺得,天界之中反而是你看東西最為透徹長遠。說起來,這麽多年來,我們這些神君李,多少都出過紕漏,包括天帝在內。隻有你,手裏從未出過任何亂子,確實是個稱職的月老。怎麽做到的?”


    “當局者迷,過猶不及。”定言拿起完成的泥偶,輕輕拂開上頭的泥屑,一個生動的小泥人兒便在他們之間喜笑顏開,他拈起一根紅線,綁在泥人的右手尾指上,“這是我永遠遵守的規則。”


    青煙裊裊四散,他的刻刀極有分寸地在一塊塊泥巴上遊動。不論這是一項重複多少年的枯燥工作,他都保持著相同的態度,臉上永遠洋溢著淡淡的笑容,仿佛從不厭倦。


    茶具旁的紅錦捲軸,使除了月老之外,誰都無法閱讀的“姻緣冊”,上麵記錄了什麽,隻有定言才知道。


    總值,一卷紅錦,一根紅線,一雙雙泥偶,便是月老的全部世界。天界第一任月老的真實生活,與人類所猜測的花前月下浪漫多姿,出入頗大。


    葵顏喝光冰冷的茶水,抹抹嘴:“我去查一查。”


    “去哪裏查?又查什麽呢?”定言頭也不抬地問。


    “不會無緣無故變成這樣,即便是你所說的必然的‘更替’。”葵顏站起身,“記得天音丫頭嗎,多麽溫和好脾氣的傢夥,到後來居然與帝扈起衝突。她雖然也是十二神君之一,可地位畢竟大大弱於戰神,以下犯上不是她的作風。這帝扈也怪異,身為戰神,從前也不是如此敏感小氣道會跟一個小丫頭一般見識的人哪。”


    “也許,那樣的他們,也是他們。”定言停下手中的刻刀,“不論人還是神,都有弱點。弱點這個東西,就像刻在我們身體上的一道縫隙,不懂妥善處理的話,自黑暗而來的惡鬼,便能輕易找到入口,繼而侵蝕,甚至吞噬。”


    葵顏一愣:“黑暗而來的惡鬼?”


    “我隻是,打個比方。”他的刻刀有開始工作,每個泥偶,務必天衣無縫。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葵顏突然走到他麵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曾對我說過,你不用眼睛,是為了看得更清楚。”


    “也沒有什麽。”他拉下葵顏的手,半晌才道,“我隻是看到過一些……會遊動的暗影。”


    “暗影?”葵顏一皺眉,“那時什麽?哪裏看到的?”


    “不知。”他搖頭,“不知來源,無法形容的東西,沒有形狀,飄到他們身上,無跡可尋。”


    “你從什麽時候發現的?”葵顏追問。


    他想了想:“大約是在天帝決定閉門不出之前吧。”


    葵顏瞪大眼睛:“這時間可不算短了,你現在才說?!”


    “因為你現在才問我。”他埋下頭,繼續工作,“我是月老,隻管天下姻緣,別的,無心關注。”


    聞言,葵顏一拍額頭,無奈道:“你這種性子,分明該去冥界謀份差事。跟死人打交道才最適合你。”


    他笑笑,充耳不聞。


    “定言哪,”葵顏嘆氣,連聲音都沉重了,“你看看外頭,看看這個我們公職多年的天界,看看那些已失去主人的神殿,你覺得,我們還可能安安穩穩地做解王和月老嗎?如果這是一場更替,我們也不會例外,不是嗎?”


    “會有合適的繼任者的,這個我不擔心。”他抬起頭,環顧四周,“小圓就很適合做月老,他跟了我多年,該學的都學會了。除了長得肥圓了些,著急了些,他不會比我差。”


    “小圓?你說那個負責給你打掃清潔斟茶倒水、年紀不大卻已經一把白鬍子、像個丸子一樣的仙童?”葵顏被他嚇了一跳,“你居然都想到繼任者這一塊了?”


    “萬事萬物,皆有終結之時,總要做些籌備才好應付。”他微笑,“我已跟小圓說起過,若到了我要永遠離開月老殿的那一日,月老的工作,由他來繼續。”


    “你……”葵顏攥了攥拳頭,突然用力抓住定言的胳膊,不由分說地說,“跟我走!就算天界之剩你我兩個,也要把事情弄明白!”


    定言望著一臉堅決地好友,不解道:“拉上我又有什麽用呢?”


    “天界這邊,我已查過許多遍,沒有異常。你跟我一道去人界。”他加重手上的力氣,硬是將定言從地上拖了起來,“總得做點什麽!”


    定言長長呼了口氣,道:“野山參的力氣還真大。”


    “走!”葵顏又是一拽。


    “稍等。”定言看向一旁,“小圓今天出去辦事,待我去與青鳥靈犀囑咐一番。”


    葵顏鬆開手,語帶戲謔:“也是。你跟我們都不太一樣,總跟個大姑娘似的足不出戶。這麽長時間,你幾乎沒有去過人界吧?”


    “嗯。”定言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轉身朝還在打瞌睡的青鳥與靈犀走去。這些靈獸的修為還不算太高,再修煉些時日,應該可以化為仙童模樣了吧?這些年來,多虧了它們任勞任怨,往來人間與天界,想來,這些傢夥若化為人形,應該很是聰慧可愛呢。隻是,不知自己還能不能看到這一天。


    他環顧四周,自從來到天界任職之後,這座月老殿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刻意把自己關在裏麵,連眼睛也蒙上,與任何人都保持距離,是隻為做一個稱職的月老,還是有別的原因,無人知曉。


    如葵顏所說,他太久太久沒有沒有踏足人界,每每動了離開的心思,心裏便有個深藏的德聲音在說——


    此去無歸期。


    他蹲下來,輕撫著還在酣夢之中的靈犀,喃喃道:“我走了,你們要聽話。”


    4


    比起上次下來時見到的模樣,人界似乎好了不少。


    葵顏曾親眼見證過連綿的戰火災荒、無休止的洪水、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與互相殘殺,一切一切,生生要將一個好不容易成形,又好不容易才成長起來的世界推進地獄。


    從前的人界,縱然也有避不過的劫數,不論天災還是人禍,抑或是天界對人間必要的懲罰與均衡,雖也難熬,但絕不至於將這世界逼上死路,總有雨過天晴之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浮生物語3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裟欏雙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裟欏雙樹並收藏浮生物語3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