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咬咬嘴唇,努力笑出來:“以後,送給他的豬肉可以送給你和你師父了。”


    “我不愛吃肉,師父也是。”四喜搖搖頭,“傻死了,你。”


    有事長時間的沉默,七夕突然說:“你信不信,他以後定會是個很出色的大將!”


    “因為長得好看?”四喜故意道。


    “他勇猛,卻不嗜殺。”七夕看著前方,“早晚是要打仗的。一打仗便要死許多人,若有他領軍,起碼不至禍及無辜,為殺而殺。”


    四喜沉思片刻,說:“還是想想怎麽賣好你的豬肉吧。別的事,輪不到你想。”


    “我隻是喜歡他,然後,希望他一輩子都好好的,一輩子都不要受傷。”七夕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自顧自地呢喃,“我沒想過要從他那裏拿回些什麽。就像我給小虎他們送吃的,幫胡姑姑幹活,陪胡大娘聊天,我隻是喜歡去做而已,沒想過要從這些人這些事上,要回什麽。”


    “幫了別人也要對方記得你的好,否則有何意義?這就像做買賣一樣,得拿錢才能換回想要的東西。”四喜皺眉道。


    “你也說了,那時買賣。”七夕把臉埋在他背上,側望著身旁的街市,“我爹說,但行善舉,莫問前程。如此一來,生活自會開心快樂。”


    但行善舉,莫問前程……四喜心下一驚,不知從何而來的、模糊而零散的場麵,突然在腦中搖晃。積雪的大山,流動的泉水,枯竭的葉子……


    他停下,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來。


    “怎麽了?”七夕察覺到不對,覺得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趕緊跳下來,摸摸他的額頭,“怎麽這麽涼?你又犯病了?”


    “我沒事。”四喜忍住頭疼,走到街邊靠牆坐下。


    “頭又疼了?”七夕跛著腳跟過去,極擔心地看他,用力握住他的手,“你別忘了我是誰阿!”


    四喜很坦白地告訴過七夕,他又一種天生的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遇到半眉之前,他的生活是怎樣的,他一點記憶都沒有。因為這種怪病,令他每一天都會忘記昨天的事,如此循環。直到遇到半眉,他給他服用一種透著人參氣味的藥丸,他的記憶才得以保存下來。這種藥丸的成分,半眉從來不說,他自己試過配製,卻總不成功。所以這也是他肯一直老老實實做半眉徒弟的原因,他不想再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可是,最近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好像又出了別的問題,隻要頭一疼,腦子就會有剎那空白,緊跟著便有那些零散的場麵浮出來。剛剛,就是那八個字,突然像刀子一樣剜進了他心裏,然後一筆一劃刻出來,好像有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要透過這幾個字湧出來似的。


    頭疼漸漸隱去,他看了麵前滿麵愁容的七夕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是朱七夕,賣豬肉的蠢丫頭,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嚇死我了。”七夕拍著心口,鬆了口大氣,“真怕你突然就不記得我了。要是那樣,就沒人願意給我當梯子了。”


    “那我寧可不記得你。”四喜打開她的手,“丟人現眼!”


    “別呀!”她趕緊拉住他,很認真地說,“你答應我,要永遠記得有我朱七夕這個朋友!”


    “不要!”四喜別過頭去,“忘就忘了唄。”


    “不行!”她癟起嘴,要哭的樣子,“我已經沒有家人了,難道連朋友都不能有嗎?”


    四喜無奈地轉回頭,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不會忘記的。”


    “拉鉤!”她伸出小指,破涕為笑。


    “煩死了!”


    一大一小兩根手指,在三月的陽光下,締結盟約。


    9


    “哎呀,怎麽眼皮老跳呢?”


    閉花齋的飯桌上,胡姑姑放下碗筷,用力揉著眼睛。


    “昨晚沒睡好?思念哪家爺們兒呢?”半眉一邊塞著饅頭,一邊偷笑。


    “賤嘴!”胡姑姑一筷子敲到半眉的禿頭上。


    四喜專心吃飯,把兩個老傢夥當成透明的。


    奇了怪的,他的眼皮也在跳。


    今天,趙雲與鄭穹的比試,就在西校場上開始,算算時間,兩軍人馬應該已經劍拔弩張了。


    太守大人下了命令,為讓兩隊人馬專心比試,比試期間封鎖校場,嚴禁外人圍觀。整個真定都為這場比試沸騰了,雖然無法入場一觀,但大家都猜測,勝出的定是趙雲。


    四喜也這麽想。


    他跟趙雲雖不算朋友,可這幾年下來,對他的一切也算了解,以他的身手,這應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比試。


    可為何心裏總是惴惴的呢,從早晨醒來時,便是如此。


    吃罷午飯,照例由師徒倆滾去廚房洗碗打掃,胡姑姑去伺候她老娘。


    四喜慢吞吞地洗著碗,半眉邊擦灶台邊問:“徒弟,最近可有頭痛?”


    “有。”四喜頭也不回。


    “可又看到一座雪山?”


    他愣了愣:“有。一次比一次清晰。”他轉過身,問,“那個地方,到底是哪裏?你知道,為何從不告訴我?”


    半眉抬起頭,緩緩道:“我在等。你也在等。”


    “什麽意思?”


    “洗碗吧。”半眉有呼呼地擦著鍋,“該到的時候,自然就到了吧。”


    半眉的上半身,映在那一大半的刷鍋水裏,微微漾動的水麵上,不見那又醜又禿的大叔,卻是個豐神俊美、堪比天人的年輕男子……


    10


    “又彈錯了。”春更樓的廂房裏,錦袖含笑戳了戳七夕的額頭,“明明心思不在這裏,非要選這個時候來找我學琵琶。”


    坐在窗邊的七夕吐了吐舌頭,放下彈得一塌糊塗的琵琶。


    錦袖“撲哧”一笑:“少女懷春,都是一般模樣。”


    “錦袖姐,你就別笑我了。”七夕紅了臉,垂下頭,“他說了,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傻孩子。”錦袖嘆了口氣,“你做了你想做的一切,他能不能有回應,就不要多想了。”


    “我沒有多想。真的。”她看著窗外,微笑,“他救過我,我給他送過豬肉,我給他唱過曲兒,他還背過我,挺好了。”


    話音剛落,七夕的視線突然落在樓下的某人身上,那青衫飄逸的男子,不是都尉大人袁青雲嗎?


    “這會兒他不是該在校場上,給子龍大哥他們助威嗎?”七夕奇怪地說,“怎麽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往春更樓裏來?”


    她跑出廂房一瞅,卻見袁青雲帶著一個小廝,與一個黑衣男子一道,在掌櫃的帶領下,徑直進了二樓末端的雅間,並將小廝留在門口看守。


    七夕細細一想,隻覺那黑衣男子看起來頗為眼熟,好像……那天在校場上見過,他就站在第一排,功夫很厲害,還跟趙雲對打過。既然他是趙雲的人,這會兒就更不該在這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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