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品茶這種事,我看全村也就隻有春爐家有這個雅興。”送大嫂看著春爐的背影,又對我講,“你算是來對了,我們都差點忘了,春爐他哥哥是個什麽都不喜歡,隻愛喝茶的怪人,人又是個殘疾。難為春爐這孩子一直照顧他,家裏大事小事一把抓,他哥哥想吃什麽喝什麽,春爐想方設法也要弄回來。”她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講:“也猜你賣的東西不便宜,不過要是那孩子真想要,能不能看在我的老臉上,稍許便宜些給他?”


    簡單一件事,即刻勾勒出一幅兄弟情深、鄉鄰友好的圖畫來,我對著一臉憨直的宋大嫂道:“我有數,就沖您跟宋叔這一頓好飯菜,我也要知恩圖報呢。”


    得了這麵子,宋大嫂十分高興,連聲道:“喝湯喝湯,好姑娘。”


    盛情難卻,咕嚕咕嚕,我將那一碗熱乎乎、美滋滋的雞湯一飲而盡,就算它裏頭,已不知混進了多少蒙汗藥。


    4


    “大師你並沒說需要人牲啊!”


    “是你夫人主動提出來的,她覺得這樣可能更有幫助。”


    “這……”


    無星無月的夜空下,這條叫妒津的河,流淌得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快一些,河上的石橋橫跨兩岸,灰白的顏色像一把入土已久的枯骨,在黑髮般的流水中赫然醒目。


    橋頭前麵的空地上,篝火熊熊,一大群人前,老宋氣急敗壞地指著自己的老婆:“你都幹了什麽好事!那是一條人命哪!好心好意送我們回來,卻被你們下了藥五花大綁扔進河裏!說!都是誰想的主意?”


    宋大嫂咬緊了牙,死都不吭聲。


    “你個糊塗婆子!”老宋揚起手,巴掌眼看就要落到她臉上。


    “宋哥!你要打便打我,嫂子做著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了小驢子!”兩隻纖瘦蒼白的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手的主人,是那個與宋大嫂年紀相仿的婦人。


    “玉清……你!”老宋看著這婦人堅決的臉,慢慢放下了手,攥起拳頭,狠狠敲了自己腦袋幾下,無力回天地看著河水,大聲道,“對不起了姑娘,來世投個好人家去!”


    他轉過身,對那一直默立於人群之外的文藝青年道:“大師,醜時已到,能作法了不?”


    青年慢吞吞走過來,蹲下,靜靜看著流過眼前的河水。


    “你肯定你兒子是站在這座橋上,同你講他在河底?”


    “千真萬確,一連七日,他夜夜都在我夢裏哭訴。”玉清嫂忍不住大哭起來。


    青年從腳邊拾起一個石子,扔進河裏,“最後一次見你兒子,是在哪裏?”


    “家裏,他說要趁著寒假,去買些防水的材料回來把家裏的屋頂修一修。那天早上,我送他出家門,便再也沒有消息。去問過賣建材的人,都說他根本沒來過。”玉清嫂拿出一個尋常的背包,哽咽道,“那天他就背著這個包出了門。去買建材的地方,從石尤橋上過是最快的……這個包,後來發現就漂在妒津的河麵上!都說那橋邪門,可從來都是對女人不利,怎麽會讓我兒子……我隻有小驢子一個兒子,一個呀!好不容易上了城裏的大學,我不該讓他出門的呀!”玉清嫂泣不成聲。


    見一個女人淒涼至此,在場者都沉默不語,好些人還亦真亦假地擦了擦眼睛。


    宋大嫂趕緊扶住她,勸慰道:“都知石尤奶奶是個烈貨,大約是年歲越高,脾氣越大,這幾年咱們上的供奉太微薄,說不定就因此遷怒了咱們,才拿小驢子開到。妹子你先不要急,既然已經請來了高人,若小驢子真是被石尤奶奶給收了,會有下落的。再說,我們剛剛已經向石尤奶奶進獻了這麽個大活人當祭品,真有什麽怒氣,也該熄了。”


    “那姑娘到底與我們無冤無仇,萬一被發現……”玉清嫂捂著心口。


    “我們也是被逼無奈。不這樣做,如何能幫到你?你以為我的心就好過嗎!”宋大嫂紅了眼睛,又道,“這裏都是自己人。那姑娘孤身一個,又是外來者,不會有人追查到咱們這裏。回頭每年多燒些紙錢給她就是了。”


    文藝青年站起來,轉過身,火光在他的墨鏡上跳動:“宋大嫂,你與他們母子二人關係如何?”


    “我跟嫂子自小就玩在一起,勝似親姐妹。我丈夫病死後,家計困難,全是靠她與宋哥一路接濟,她對小驢子比對自己的親兒女還好。”玉清嫂主動答道。


    “哦。”青年點點頭,從挎包裏陸續拿出些東西,不過是些石頭雕成的男女小人。


    宋大嫂見他並不像要開壇作法的樣子,揉了揉眼睛,問:“大師,你看了半天,怎麽說?”


    “不是看我怎麽說,是看你們怎麽說。”文藝青年拿起一個石人,微微一笑,“這些,是會講真話的石頭。”


    宋大嫂一愣。


    瘦小的春爐也擠在人群裏,看了一會,似乎又覺得沒什麽看頭,轉身離開了。


    5


    石尤村裏,除了人住的房子,最多的便是陶窯。路旁,樹下,隨便一個人家的後院,都可見這些新舊不一、大大小小的陶窯。不開工時,它們便是村子裏最沉默冰涼的地方,千萬年的灰燼,好似都積在了裏頭。


    什麽東西都怕個累積,長久不清理,便會出問題。


    從橋頭回來,春爐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去了老宋家。


    不多時,老槐樹前走來了披著霜露的孤獨身影,徑直往樹旁那間不高不大的房子而去。


    “哥哥,我回……”


    房門被打開,春爐眉飛色舞地邁進來,一臉笑容在看到他哥哥……旁邊的我時,凝固了很久。


    “看一個神棍在河邊胡來,你我都覺得沒什麽意思吧。”我笑嘻嘻地看他,指了指麵前的茶幾。三杯冒著熱氣的茶,在我特意帶來的白瓷杯裏微微蕩漾,“我等不及明天再來找你們,既然你這麽誠意邀請,我又這麽期待做成一筆生意,不如早來早了。”


    春爐從錯愕中恢復過來,幾步走到那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身邊,摸了摸他的手,又將蓋在他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十分細心。


    如果這男人能站起來,如果他臉上能有一點表情、能開口說一句話,我都能肯定地說,這是一位十分順眼、十分爺們兒的男人。很少見到這麽濃眉大眼端方英俊的人物了,那種氣質,無端端讓人想起那種經過各種紮實的工序,再自千度烈焰中翻滾燒造出來的陶器,雖不及陶瓷細膩鮮亮,但自有一股難得的沉穩踏實。


    可惜,這男人這輩子,不,是生生世世也別想站起來。我已看透他的底細。


    將他與春爐放在一起,看不出一絲親兄弟的痕跡。


    “請吧,不是要讓令兄試茶麽?”我看著春爐,“趁熱。”


    “好。”春爐鎮定地端起一杯,吹了吹放到男人的唇邊,低聲說,“哥哥,嚐嚐吧。”


    男人聽話地張開口,茶水緩緩淌進去,機械地咽下。春爐隻給他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小心拭去他嘴邊的水漬,輕聲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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