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看看他老婆,又看看我,無奈地出了門去。


    我就這樣被當做“外賓”留了下來。老宋是村長,他老婆做主,把我安排到他家吃晚飯,還讓我把車開進來,停在他家門口的空地上。


    村裏人大概沒見過這樣的車,圍在四周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另外,我真不習慣吃飯時被一幫人圍觀,可他們就是看得津津有味。


    聞訊跑來老宋家看熱鬧的,都是七大姑八大姨之類的婦女,坐在離我很近的凳子上,一邊嗑著瓜子和宋大嫂嘮家常,一邊審視我的吃相,然後問我叫啥名打哪來去哪裏。


    我友好地回答,換來一片嘖嘖之聲,艷羨中又有些不屑。


    “大冷的天,你這麽穿不冷啊?”一個膚色黝黑,身材壯碩,穿著油跡斑斑的厚羽絨服的年輕女人死盯著我,那種目光足以阻止我吞下那一口炸排骨。


    吃飯前,我脫掉外頭的黑色羊長大衣,裏頭隻一件長旗袍,緞滑如脂,蓮開其上,光澤流轉,水色宛然,剪裁刺繡說是巧奪天空也不為過。


    千萬別當這旗袍中看不中用,此物大有來歷,不知看管們可還記得當年打一等一的裁縫烏衣,他與他女友一直寄居在我的屋簷下,不曾想年底時,他家遠親尋到我這兒,將兩隻燕妖接回了老家,臨走時,那燕妖大嫂送了我這件旗袍以作感謝,說這料子非凡物,雖不及月下雲錦神奇,可也由海中仙山的琉璃姽蠶吐的絲織成,有此物傍身,冬不冷,夏不熱,輕薄柔韌,不易損壞。最神奇的是,它會隨穿著者的提醒變化而變化,隨時保持貼身合適,言下之意就算將來我肚腹漸大也能穿得毫無壓力,實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備服裝。


    我當然是一眼就愛上了這件衣裳,同時也知道,它的精緻美麗,能吸引幾乎每個女人的目光。


    “不冷,我大多時候都在車上,有空調暖著。”我打了個飽嗝。


    隨後又是不同的婦女扔來更多不同的問題,你結婚了嗎,丈夫幹什麽的,越問越隱私。


    敷衍一陣,我問坐在旁邊的宋大嫂:“宋大叔還沒回來?他們今天可真忙。”


    “沒一天不忙。”宋大嫂一臉埋怨,“整個村都忙,燒不完的碗盤杯子,牛羊豬馬,起早貪黑的忙,就是不見賺多少錢回來。”說著說著,她略顯渾濁的目光落在我的左手腕上,那裏掛著幾個纖秀的實心光圈千足金鐲子,敖熾不久前送的,說這是平安鐲,多帶幾個。


    “平安健康就好,錢夠花就行。”我笑笑。


    黑姑娘不屑地哼了一聲:“總得是你這樣好身段好模樣,不缺吃穿不缺錢的人才能講得這樣輕巧。這裏的人都苦命,莫說錢,連個平安健康都求不來!”


    “這話怎麽講?”我看她的模樣,很健碩嘛。


    “不就是馮寡婦麽。”


    黑姑娘白眼一翻,竹筒倒豆子般講了件匪夷所思的事來。說石尤村那姓馮的寡婦,好不容易養大小名小驢子的兒子,眼見著還考上了北京的大學,那可是村裏頭一份兒,飛出去的金鳳凰呢!可哪知回來過寒假的小驢子,前些天莫名其妙就不見了,遍尋不著,報了警,也沒個下文。怪就怪在沒過幾天,馮寡婦天天夜裏都夢見自己兒子坐在石尤橋上哭,說河裏真冷想回家,一連七天都做同樣的夢。急瘋了的馮寡婦將這事與村長一講,大家一合計,決定去找個高人回來看看。


    黑姑娘嘴快,口無遮攔,越說越來勁:“我就說馮寡婦家要出事吧,讓她給石尤奶奶上供,她卻說那錢要給兒子做學費,把奶奶惹怒了吧,這不就把小驢子收了去麽!現在她信了吧!還指望著兒子將來帶她去城裏過好日子呢……”


    “積點口的吧,別瞎說!”宋大嫂打斷她,“我跟玉清自小玩到大,比親姐妹還親,她兒子等於我兒子,你們以後誰再拿她說事,我第一個不饒他!別讓客人笑話了!”


    話音剛落,一個看起來二十歲的圓胖男子從裏屋蹦出來,扯著自己的褲子,口齒不清地對宋大嫂哭喊:“娘,褲子,尿!”


    “哎呦祖宗,咋又尿褲子了!”宋大嫂趕緊將他帶到裏屋,半晌才拿著髒褲子出來,不大好意思地對我說:“我兒子,小時候被撞了下頭。”


    “撞啥頭呀,天生的傻子。”黑姑娘趁宋大嫂走開的時候,譏笑幾聲,“誰讓他家眼紅村長的位置,還把人老何活活氣死了。這不現世報嘛。當了村長又咋樣。”


    在場眾人皆是心照不宣,幸災樂禍。


    我不發表任何意見,隻看了看她們的右肩,默默吃飯。


    很快,宋大嫂從廚房走了出來,邊問我吃飽沒,邊將一大碗熱湯端了上來,還沒放定,門外進來一個人。


    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膚色白膩得像我麵前這碗湯,寬大厚實的深藍色工裝像要把他壓垮似的。五官是真的精緻,很不似風吹雨打的山裏人,倒像個落了難的公子少爺,不得已才委身於此。隻可惜右眼出一片朱紅的胎印,像五根礙事的手指,故意要擋住視線一般。好好一個少年郎,白玉微瑕,委實遺憾。


    不過,我看見的不止這些,他的身後,似乎還“貼”著一個看不太清的影子。


    “宋嫂子,麻煩借些當歸,我家的剛好用完了,趕著給我哥熬湯呢。”少年聲音清亮,跟眾人一一打招呼,很熱絡。


    “呦,春爐啊,你等著,我馬上給你拿去。”宋大嫂趕緊去了裏屋,抓了一把藥味濃重的當歸出來給他。


    “謝了,回頭就還你。”被稱為春爐的少年,歡歡喜喜地接過來,忽然吸了吸鼻子,說,“好香的茶味。”


    一屋子人裏,隻有他聞到了我帶出來的一小罐“浮生”。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喜歡喝茶?”


    “我哥哥喜歡。”春爐打量著我,“你是……”


    “我剛好是買茶葉的。”我指指門口,“看見那輛車了吧?那是我的茶葉店。”


    “可以給我一些帶回去,讓我哥哥嚐嚐麽?”他認真問,“如果他喜歡,我就找你買。”


    我笑道:“嚐嚐是沒什麽問題,不過這茶得由我親手來沏,才能盡顯真味。當然,如果你肯買,我自會教你沏這種茶的獨門方法。可是,我這茶不是什麽人都賣,得看心情,看緣分。”


    春爐微皺著眉頭:“沒見過你這樣的生意人,難道有錢也不賺?我一定要買呢?”


    “在我這兒,沒什麽事是‘一定’的,我不賣,你拿我如何?”我誠心不遂他的意,看見長得不錯的人就想逗一逗是我的臭毛病,反正敖熾又不在。


    “如果別人有你沒有但又很想要的東西,你會如何?”春爐反問我。


    我擦擦嘴,說:“能擁有我想要的東西,說明他很厲害嘛。”


    春爐眨眨眼睛,花蕾般嫩紅的嘴唇向上一翹:“出門往北走,看見一棵大槐樹,旁邊就是我家。得空你來,替我哥哥沏杯茶,滋味好不好,茶葉賣不賣,到時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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