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驟起,幾塊燒變形的草兜滾動而過,村中小道的轉角處,突然傳來微小的哀祈聲,如同暴雨裏打落的殘葉,在空中虛弱地轉了幾轉便沒了蹤跡。瀰漫在空氣中的邪氣越發濃密,濃到連鍾晨煊都無法在短時間內判斷出源頭在哪裏,仿佛自己所在的空間,本身便是個邪魅生成的異常之地。


    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何自己所有的判斷力與靈能都在此刻混亂起來?!明知事有蹊蹺,卻又偏偏無法找到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這裏,似乎有一隻無法眼見的手,幹擾著自己。


    鍾晨煊堅持著冷靜,帶著鎏野朝小道的轉角處奔去,剎那間隻覺得自己像個迷路之人,在夜裏揣測著方向。


    究竟是什麽有如此大的力量,能造成如此影響?


    刀般鋒利的逆風,從鍾晨煊皮膚上不客氣地劃過,像在警告他不要前行,又像在挑釁他的耐心與鎮定。


    一人一獸剛一轉彎,當即便像被施了定身法般“釘”在原地,剎不住腳的鎏野甚至一頭撞在了鍾晨煊的腿上,把他撞個趔趄不說,自己也摔個四腳朝天。


    麵前呈圓形的空地,看那些散落一地的稻穀和殘缺不全的笊籬耙子之類的工具,多半是作曬穀場之用。那空地中間,高燒著一團紅中泛紫的烈火,足有三四人高,火光幾乎映亮了半壁天空,邊緣的點點紫焰,在跳騰中形成罕見的鋸齒狀。


    鍾晨煊的目光凝固在火焰的底部,由下而上,雙眉越鎖越緊。


    火焰下頭,支持著它燃燒的“柴火”,不是稻穀,也不是斷梁木材,而是人,無法在一眼中計出數量的人,像沙包般被摞放在一起,皮膚,肌肉,在火中裂開,翻卷,燒得滋滋作響,僵硬的手腳別扭地彎曲著,任由火焰在上頭肆虐壯大。


    此情此景,僅憑“駭異”兩字,已經無法表述。


    鍾晨煊和鎏野的頭不約而同地朝火堆的最頂端望去,在那個血紅色的身影映入眼簾時,雙雙愣了一愣。


    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黑髮如瀑,直泄而下,瓜子小臉如貼上一層細膩白瓷,又有兩團自然之極的酡紅自頰上暈出,櫻桃小口粉潤滑嫩,在火光下閃耀著誘人的光彩,一雙明透眼眸,眼角微微上挑,瞳中靈光流轉不止。火焰的熱氣掀動一身紅衣,飄飛的衣袂勾勒出她身體上曼妙的曲線,那一身世間罕有的風情,火燒不滅,風吹不散,水淹不止。


    活在世上幾十年,鍾晨煊見過美人無數,可跟這女子一比,無疑泥塗無光。她的美,是隱匿在若水的嫻靜下,一抹張狂的艷麗,令觀者的心,在驚嘆之餘卻又低墜一下,像飲下一杯餵毒美酒,酒香之後,便是穿腸之痛。


    這女子,確是個舉世無雙的佳人,鍾晨煊望著她。


    如果,她不是悠閑地盤腿而作,讓身體漂浮在火焰之上;如果,她的身下不是蕩漾著一層若隱若現,邪祟四溢的陰紫之氣為她隔開火焰的熱力;如果,她不是懷抱著一個幼童的頭顱,優雅地伸出丁香舌舔食著顱內殘留的腦髓……鍾晨煊會肯定地認為,這女子不是凡人,而是天上女仙。


    可是,現實就是這麽可笑,最愛把完全不能聯繫到一起的畫麵硬拚在一起。火焰,屍山,佳人,這三個元素一旦合為一體,天堂瞬間成地獄。


    幼童的頭顱被女子扔掉,骨碌碌地滾到鍾晨煊腳下,無辜而稚嫩的雙眼不解地圓瞪著。女子翹起蘭花指,輕輕抹了抹嘴唇,明眸一轉,歪頭望向北方天際,神情似在等待。


    悠揚輕靈的歌聲,從她的小口中哼出,每個音符都很動聽,像要刻入人的骨髓一般。歌聲中,她玉臂輕動,紅袖成舞,自顧自地在一片死氣中,找尋她要的快樂。


    按兵不動的鍾晨煊,冷冷看著這食人的妖女,驀地覺得,她的歌聲似曾相識。


    鍾晨煊細細一想,思緒頓時退回到那晚他們一行人去追那醉鬼姚林翡,在教堂後花園初遇那紅衣無頭女時,聽到對方哼唱的曲子,也是這一首。


    相同的曲子,相同的紅衣,難道這邪魅女子跟無頭女是同一人?


    “換取你封印在冥界九重炎獄裏的,她的頭骨!”


    “要取回屍女的頭骨,除非我魂飛魄散!”


    屍女……頭骨……羅德跟連胤的對話言猶在耳,猶如一個個分裂開來的片段,強烈地刺激著鍾晨煊,逼他在最短的時間裏把這一切合併成一個整體。


    可是,他現在連自己身在何地都不清楚,又如何做出合理的推斷?!


    優美的歌聲仍在繼續,紅衣女子眼中好像並沒有他跟鎏野的存在,依然陶醉在自己營造的氣氛中,手指梳弄著一縷長發,仰望北方天空。


    如此妖孽,不論來處,焉能留於世間?!


    邪魅的妖氣纏繞著慘死者淒涼的遺骸,壓倒一切生命的死意,排山倒海湧向每一寸空間。在那一瞬間,鍾晨煊沒來由冒出個後果嚴重的念頭——這艷絕人寰的紅衣女人要毀掉的,不止是這神秘村落裏的居民,而是整個世界的生靈。


    鍾晨煊當機立斷,從地上飛身而起,燕子般輕捷躍過屍山上的火焰,包裹在耀眼金光中的兩張符紙,一黑一紅,從他指間射出,在空氣中摩擦出紅黑金三色的焰狀痕跡。


    “玄雪相替,神血煞惡,破天!”


    在他唇間咒語的催動下,符紙瞬間幻化成兩柄玲瓏剔透,通身銳氣的飛鏢狀光體,又在空中交叉相繞,用尾翼拖出的光華畫出一個遒勁見骨的“誅”字,兩個尖頭牽引著它,以迅雷之勢朝紅衣女子的頭部刺去。


    鍾家的誅天咒,是為所有咒法中最具傷害跟攻擊性的一招之一,被那兩道符化鏢尖刺中印堂的鬼物邪靈,會被咒法的暴戾之氣切割成兩半,哪怕它們是沒有實體的鬼物,刀切不斷,劍斬不碎,也難逃一分為二的慘痛後果。凡是被誅天咒傷到的鬼物,不但會靈力全消,魂魄不齊,且永生永世不得入輪迴,隻能帶著傷口處的巨大痛楚,遊離在冥界與人界的夾縫中,直到消亡。


    這是鍾晨煊第二次使出誅天咒。多年前,他曾許諾,有生之年,再不出“誅天咒”。


    哪怕剛剛敗下陣來的枉死城主,盡管罪不可赦,也沒有激他到使出這招的地步。可是,這看似弱不禁風的紅衣女子,卻在風輕雲淡之間犯下發指之罪,那些被當成柴火的活人,被吸食腦髓的幼童,種種慘景如巨石壓頭,怒了他的心性,破了他的諾言。


    此等妖物,不殺,不足以對天下。


    身後勢如破竹的“誅”字,鋒利賽刀的符光,隻差一瞬便會撲到紅衣女人身上,而她,卻像什麽都不曾發生,哼著她的歌,絕美的臉孔不驚不詫地轉向鍾晨煊這邊。


    火光下的臉,變了模樣,細長的鳳眼化得杏仁般圓潤,薄薄的櫻桃小口不再矜持地抿起,像個倔強的孩子頑皮地撅起,連尖尖的鼻頭也生出更為柔潤的線條,臉部輪廓也不再像是刀雕般精緻,變得圓而俏皮,像顆熟透的蘋果。


    同一時間,鍾晨煊耳中鑽進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


    “老鍾!你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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