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先走了一步,我一會兒便要去趕他,」那妖怪兩下轉過話頭,頓了頓,又道:「你真想跟著來?」常洪嘉慌忙點頭。那妖怪滿臉不悅,用腹語低聲道:「那裏……危險。我護不住……我連他都護不住……」常洪嘉心裏微暖,原本以為被排斥在外,可聽這妖怪言下之意,竟是在為他著想,不禁輕聲道:「不會到那一步,洪嘉會竭盡全力。」迦葉寺一事,顯是魏晴嵐的一大「心病」,若不僅能將人帶出去,還能替他圓了這個缺憾,那就真再好不過了。雖知道是難上難,不過已在這人麵前說過,會竭盡全力。


    那妖怪眉頭緊擰,看著常洪嘉字字懇切,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這呆子怎麽就不明白,自己隻要離開內丹十步,每時每刻都如受火燎之刑。寧願受罪,也不讓他跟著,還不是擔心……擔心自己救的第一個人,要是再也救不活了,那該如何是好。


    兩個人各有各的盤算,就這麽悶不作聲地互看了好一會,魏晴嵐才一甩袖袍:「隨便你。」說完,率先向前走去。


    常洪嘉跟在他身後,看著那妖怪一邊走,一邊掏出髮帶,想把散落的長髮重新束起,吃力的試了幾次,才糙糙紮成一個髻,沒攏好的頭髮長長短短地落在肩頭。


    常洪嘉終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他再綰一次。


    魏晴嵐似乎猜出他要幹什麽,腳步放慢了些,由著常洪嘉用手指將自己的頭髮一一梳順。


    即便是三千年前的模樣,這妖怪仍比常洪嘉高出半個頭。等常洪嘉舉著手,把煩惱絲規規整整地用髮帶束攏,瞥見那人青絲玉帶、勃勃英氣的背影,心跳暗暗漏了一拍。


    魏晴嵐恰好這時回過頭來,默不作聲地抓住了那呆子的手腕。常洪嘉以為他是嫌自己走得慢了,一麵與他錯開視線,一麵奮力邁開腳步。


    那妖怪卻用腹語說:「抓緊了。」輕輕一點地,駕起妖風,拉著常洪嘉向前掠去。


    常洪嘉慌得也反握住妖怪的手腕。


    這一次兩人離地不過數尺來高,林郊間種種鍾靈毓秀如走馬觀花,舊的向後急退,新的迎麵而來,大好風光直讓人目不暇接。魏晴嵐微側過臉,就看見常洪嘉出神的樣子。那張斯斯文文的麵孔,看得久了,便覺得沉靜溫潤、如藏玉之石。


    他心中忽然一動,空的那隻手手腕一翻,捏了一個法訣。四處風聲驟起,幻化成一輛半室大通體剔透的馬車,順著山道一路馳騁而去。常洪嘉驟然坐在這樣一架馬車上,看著四輪捲起雲氣,白駒破風裂空,慌忙屏住呼吸。


    魏晴嵐一手拉住車韁,一手猶握著常洪嘉的手腕,回過頭來,朝常洪嘉得意地一笑。常洪嘉更是心跳如鼓,不多時視線便隻敢在山光石色上流連。那妖怪似乎有些不悅,一見常洪嘉別過頭去,手上的力量就重了幾分。


    常洪嘉手上吃痛,與他對視時,魏晴嵐又是揚眉一笑。就這樣反覆幾次,常洪嘉突然明白過來,不再看風光,隻看著那妖怪,斟酌著笑了一下:「穀主真是厲害。」魏晴嵐手上的力道這才鬆了兩分,一時間眉飛色舞。


    常洪嘉心情激盪,久久說不出話來,彷佛喜歡到極致,就會時時刻刻想要落淚。


    幾炷香過後,那妖怪遠遠看見人煙稀疏的村落,揚手撤去車馬,拉著常洪嘉重新落回地上。那和尚背著書箱白傘已經候在路口,看到他們,眉間一展,迎上前來。


    那妖怪興高采烈地拉著常洪嘉走了過去,正要說些什麽,身邊一個剛捶洗完衣物的村婦經過,一眼看見魏晴嵐,嚇得連衣筐都掉在地上,嘴裏大喊大叫:「妖怪!有妖怪!」魏晴嵐一時未回過神,直到常洪嘉猛地把手蓋在他額頭上,匆匆擋住妖印,才稍稍有些明白,自己低下頭去,反反覆覆地打量自己還生著幾片蛇鱗的手背。眼看那村婦一路叫著跑進村子裏,三人仍愣在原地。


    常洪嘉第一個反應過來:「穀主,快||」他本想問能不能消去印記,畢竟這妖怪方才那樣神通廣大,又是騰雲駕霧,又是變出了車馬。可看見魏晴嵐懵懵懂懂的樣子,卻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反手拽住魏晴嵐,將他推到自己身後。


    從被人罵作是妖怪的那刻起,這人就像失了魂,再沒提過不讓和尚回寺的事。


    沒等常洪嘉深想,便聽和尚輕聲道:「走這邊。」說著,將兩人領向另一條小路。


    村落中已陸陸續續有村民拿著鋤頭朝這邊尋了過來。魏晴嵐茫然地跟著他們,用腹語道:「和尚,我什麽也沒做過,你知道的……」直到甩開了查探的人,和尚才停下腳步,溫聲道:「我知道。」魏晴嵐這才好過了一些,他走到和尚身邊,找了塊山石坐下,一個勁地盯著自己手背上未褪幹淨的蛇鱗。常洪嘉接過和尚遞來的水囊,喝了一小口,正要遞給魏晴嵐,卻看見這妖怪把手背上的一片鱗片硬生生掀了下來。


    沒等常洪嘉去攔,那妖怪又接二連三地掀下好幾片蛇鱗,手背上一時竟是銅錢大小的創口,片刻之後才慢慢有血絲滲了出來。


    他還要再掀,被和尚一把拉住,喝道:「胡鬧什麽!」魏晴嵐被他拉著,才小聲說了句:「我想做人。」常洪嘉仍拿著水囊,臉色慘白,自己把囊口塞上,默默地放了回去。趁他們對峙時分,低頭把掉在地上的蛇鱗一一撿了起來,用手慢慢揩盡血跡。那些鱗片質地堅硬,泛著幽幽的暗青色,擦幹淨之後,才變得有些透明,乍眼看去,倒像是玳瑁、老玉。


    常洪嘉緊握在手裏,心中忽冷忽暖,不知是何種滋味。


    和尚輕輕搖了搖頭:「你不該做人。我替你算過,你有佛緣。」魏晴嵐盯著自己仍殘留著一兩片蛇鱗的手背,渾不在意地說:「我隻想做人,剛化成人形,遇到的就是你。」那和尚也不著惱,隻是靜靜看著他:「傻子,每日裏得聞妙法,那是大圓滿、大歡喜。」魏晴嵐聽了這話,越發大搖其頭,又伸手去拔鱗片。


    常洪嘉用手輕輕擋他一下,在懷裏摸出針囊、止血散,替他止血鎮痛,心中卻彷佛空了一塊,想的全是那句「有佛緣」。


    就這樣恍恍惚惚地施完針,準備退回一旁,魏晴嵐忽然伸出手,扯住常洪嘉的袖角,幾不可聞地問了句:「你、你也覺得有佛緣好?」「隻要穀主開心自在……」常洪嘉脫口而出,然而才幾個字,就看見那和尚麵色肅然。


    魏晴嵐卻一下子高興起來,用腹語直道:「那我要做人,我又不認識別的妖怪,更沒去過什麽極樂世界。」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什麽,又去問和尚:「你會不會成佛?」那和尚低聲道:「後世苦修怎比得上天性純善,西天多有靈獸靈禽,人卻少得多了。」他替妖怪算過一次觀音靈感課,測得天機,即便聽見魏晴嵐說要做人,也並不放在心上,隻道:「等時機一到,你就明白了。傳言靈鷲山石崖上,佛祖坐蓮說法,拈花示眾,隻有弟子迦葉心領神會,麵露微笑。你上了靈鷲山,也替我去石崖上看一眼,看看是否真有坐蓮說法的遺蹟……」魏晴嵐聽他說了一大堆,什麽都似懂非懂的,怔怔點了點頭,隨即站起來:「總之不要像現在,就我一個異類。」和尚嘆了口氣,低低笑道:「四大皆空,不著於相。他們錯了,你怎麽也跟著學。」他見魏晴嵐仍是一副不能釋懷的樣子,想了片刻,一手結「與願印」,一手結「施無畏印」,法印翻轉,指尖金光蘊現,食指輕輕點在那妖怪的頭上,過了一會兒才挪開。原本的妖印竟是被去了個幹淨,隻留下一道金色佛印。


    那妖怪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覺得那和尚的指尖有些粗繭,體溫微涼,愜意地眯著眼睛。直到常洪嘉呆站了好一陣,小聲說:「穀主,妖印消了。」他才驚異不定四處尋水去照。


    見那點金色佛印不偏不倚、端端正正點在眉心,把自己臉上僅有的那絲妖氛都一併蓋去,登時大喜,一麵看水裏的影子,一麵看自己褪去蛇鱗的手背,不斷地用腹語問著:「和尚,這是什麽?」和尚見他喜歡,輕聲道:「庇佑你的。」他施法過後,臉上多了些疲憊萎靡之色,稍事休整才帶著二人繼續趕路。


    一行人繞開村莊,走在縈迴崎嶇的山道上,若不是魏晴嵐隔三差五拉常洪嘉一把,那呆子恐怕又要遠遠地落在後麵。


    等行到江畔,和尚將佛珠一撒,一千零八十粒佛珠大了數十倍,如石墩一般連在江麵。他一個人負著手,並不走這「浮橋」,而是右腳一點水麵,數個騰躍,直達江岸。魏晴嵐也跟著掠了過去,動身前還回頭看看,見常洪嘉戰戰兢兢地踏著佛珠,一步一步往前挪著,慢慢適應了這道天險,這才放心過了江。


    那千餘枚巨大的檀木佛珠,色澤沉沉,一動不動地橫亙在轟然而去的江水之中。清澈的江水湍急處如同白練,江流撞在佛珠上,聲如萬鼓齊擂,嘩的濺起數丈高的水花,然後漫天地落在人身上。常洪嘉才走了四五步,半邊布衣就被澆得透濕,竟要時不時抹一把臉,才能看清眼前的浮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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