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過去,長袍,皮裘,棉襖,各色的服飾,和不同的麵孔相互映照著,作揖行禮、人聲鼎沸。那些長短吆喝,還有章台柳巷高高掛起的串串華燈,雜糅在一起,明明是非凡的熱鬧,卻總有人品出了寂寞。


    那身白衣寒酸的刺眼,墨染般的長髮泄下來,逶迤在雪裏。楚三揉了揉眼睛,在終於確認自己正支配著一具身軀的時候,歡暢地幾乎要大笑起來,他挪動著手指,梳理著右鬢的一縷青絲:「楚星河,楚星河?」他小聲叫著,卻無人應他:「你輸了,這皮囊歸我了。」他快快樂樂的從屋簷上跳了下來,月色如牛辱一般,在疏影裏輕輕推開。他把那件素色的長袍扔在一邊,換上顏色豔俗的衣袍,別上金冠玉簪,將泥金摺扇插在衣領,在鏡前照了又照。


    楚淵麵色鐵青地堵在門口,於他,不過涎著臉皮一笑:「爹,我也是星河。」唐塵看不慣他神遊太虛的模樣,冷笑道:「滿心歡喜?」楚三一激靈,從回憶裏醒轉過來,看著唐塵,又重新放柔了語氣:「真的是滿心歡喜。」楚三說著,湊上前去:「知道嗎,蕭丹生要回來了。」雅室中瀰漫著似有還無的梅香,蕭青行手輕輕動了一下,那柔滑如水的青絲就從指間流走,鋪在床榻上像是黑色漩渦一般蜷曲著。虯領廣袖的華美宮裝,襯著這女子清豔端麗的容顏,即便是安睡的樣子,也從骨子裏透出凜然出塵的脫俗。簡直就像是多年前那朵高嶺之花,未曾在荏苒光陰中凋謝一般,還在他眼前清清冷冷的盛放著。


    蕭青行輕笑了一下,坐在床沿細細地看她。


    「大人。」有人在院外喚。無論是誰,都不敢擅自踏入這個院落。他們跪在院前,壓低了聲音稟告:「外麵說,蕭王爺差人帶了東西給唐公子。」蕭青行抬頭看了門外一眼,低聲問:「讓他們進來吧。他不是已在路上了嗎,都快到家了,還送什麽東西。」他說著,思索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麽,一下子站起身來,低聲道,「讓管家在前堂拖著他們。」剛說完,床榻上的女子便微微動了一下,蕭青行一頓,不由放輕了動作,替她掖好被角,這才轉身離去。


    梅林遮掩的偏僻院落裏,唐塵安靜地坐在院裏的石凳上,麵前石缸裏殘存著半缸雨水。唐塵從懷裏拿出那瓶用不著的春藥,本想倒進水裏,銷毀個幹幹淨淨的,卻無意見看到缸裏遊著幾尾半指來長的小魚,不禁遲疑了一下,就是這一會兒,院外便傳來了熙熙攘攘的人聲。少年錯愕了一下,把藥瓶重新塞入懷中,整衣站了起來,看見蕭青行麵色不善的走了進來,一照麵便將他橫抱了起來。


    少年一怔之後,立刻拚死掙紮了起來。蕭青行不耐煩的壓製著唐塵,回頭朝下人們快速囑咐道:「叫他們拿衣服來,要上好的,再叫個大夫來,禦賜的那些藥,統統拿過來,還找個伶俐的丫頭……」唐塵隻覺慌亂,又不敢真的動手,在蕭青行手上狠咬一口,剛掙脫他的桎梏,沒跑幾步就被拽了回去。慌亂的下人們壓著他,給他換上輕柔滑膩的綢緞衣袍,別上講究精巧的瓔珞玉佩,打散他糙糙豎起的長髮,梳理後帶上金鵬展翅的金冠,一個老大夫手腳顫抖的解開他腳上胡亂包裹著的布條,露出斑斑血痂和有些潰爛的傷口,那大夫用手摸了好一會兒,才說:「沒傷著筋骨。」說完剛要去塗藥,就聽到蕭青行不耐煩的催促道:「手腳麻利些。」說著搶過他手裏那盒藥膏,飛快地抹遍傷處,又用新的繃帶包紮好傷口。


    唐塵痛得不斷吸氣,還未來得及擠出幾滴眼淚,就被蕭青行重新拽起來,低聲嗬斥道:「給我笑,不許哭,如果讓外人以為我對你不好,我有的是法子……」那老管家站在房門口聽到這句,不由皺眉說了一句,「大人。」蕭青行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說了些什麽,麵色一凝,輕聲說:「好了,不哭,出去吧,我弟弟托人送了東西給你。」他不過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就看到少年不再拚命甩開他的手,而是抬起頭來,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水氣瀰漫,明亮似皓月銀輝,臉上的喜色連呆子都看得出來,竟主動拖著傷腳朝門口踉蹌走了好幾步。蕭青行麵色似乎有些變了,看著重新梳洗過煥然一新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進正廳裏。


    幾個滿臉風塵的家丁在少年麵前,把背囊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袞州的泥人,賀州的蘇糖和蜜棗,滿滿地擺了一桌子,蕭青行隻覺得這些亂七八糟哄小孩的東西個個可笑無比,偏偏看在唐塵眼裏,像一桌金銀翡翠。


    那下人仔細打量著唐塵,見他衣著華美,看不出受了委屈的模樣,這才放下心來,最後從小匣子裏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個風車,雙手遞給唐塵。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笑彎了起來,緊緊握在手裏,用手撥拉著玩。


    蕭青行皺著眉頭正在打量,隻聽得老管家湊過來,覆在他耳邊低聲問:「大人打算怎麽辦?」蕭青行一愣,冷聲反問:「什麽怎麽辦?」老管家麵色焦急,輕聲道,「唐公子眼看著就要被帶回去了,這些日子大人如此對他,他回去說三道四的話,豈不是誤了大事?」管家說到這裏本已足夠了,偏偏多嘴又補上一句:「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情,莫非還少了,您今天也看到了,那是蕭王爺的心頭肉,您那時不也為了一個情字,才殺的宣州……」蕭青行一揮衣袖,清冷如冰的目光淡淡地掃了這老人一眼。老管家如同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當下便噤了聲。蕭青行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無需多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看著那少年莫名欣喜地樣子,低聲道:「說三道四,也得別人信任他才行。我那弟弟未必有多信任我。可像他這樣,對別人自薦枕席,不潔身自好,又能贏得多少信任?」他說著,似乎在忖度著什麽,輕聲說:「更何況喜歡和信任,並不是同生同滅的。我那弟弟,不但是在喜歡一個人,更是在猜忌一個人,他每時每刻都在提防,食不下咽,睡不安寢,天天怕黃粱夢醒。這樣如履薄冰的感情,我再放一根稻糙上去,它自己就會碎了,你還真指望唐塵用它掀起什麽大波瀾?」他正說著,就看下人拜別,唐塵抱著那風車興高采烈地往回走,在跨過門坎的時候踉蹌了一下,隨即又站穩身子,興高采烈地繼續走下去,不禁覺得有幾分刺眼。這樣兩情相悅的假像,還是及早揭開了的幹脆。


    蕭青行這樣想著,伸手把正要離去的僕人叫了過來,淡淡問道:「你家王爺什麽時候回來。」「這……」那人踟躕著。


    蕭青行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熱的重複著:「我問你呢。」多年後唐塵想起來,那場噩夢確實開始於這個霧氣噴薄的清晨。


    這些日子,蕭青行送過來綾羅衣物和金銀玉扣從未斷過,但唐塵最常做的事情,卻是把蕭丹生送他的小玩意一件一件擺到床上,自己坐在地板,把手肘擱在床沿,支著頭永不煩膩的一遍遍打量。


    蕭青行派人叫他過去的時候,唐塵還是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那一床珍寶,喚了幾聲他才醒悟過來,隻是眸子一下子暗淡了。他有些慶幸那瓶藥還沒有來得及毀掉,但是更多的是驚疑不定,直到下人幾次來催,才跟著那人走出房門。


    那間院落,唐塵曾遠遠的看過幾眼,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進來。蕭青行坐在外麵的樹蔭下,拿著書在看,一個宮裝華服的女子,將頭枕在他膝上淺眠。蕭青行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隻是朝少年招了招手。唐塵遲疑了一下,走到男子身邊,垂手而立。蕭青行低笑起來,隻是他的笑容從來不帶溫度,他輕聲問:「唐塵,我就這麽可怕嗎?」他說著,按著少年的肩膀,讓唐塵坐在他旁邊的藤椅上,輕笑道:「也對,想的不多,行事不狠,如何擔當大任。」唐塵隻覺得心驚膽寒,卻依然要佯裝無事的聽著,蕭青行輕聲說:「知道嗎,我弟弟後日就要回來了。到時候你在蕭王府又是萬千寵愛,哪像在我這裏提心弔膽,我在這裏提前恭賀你一聲。」唐塵臉上還是無悲無喜的神色,隻是眼眸深處的溫暖一點點瀰漫出來。蕭青行靜靜的看著他,等他欣喜夠了,這才淡淡的說了一句:「從此一別,相見無期,我心裏也是好生感概。隻可惜,你在我這裏,似乎原定的任務一件也沒做成。嗬,輸了這麽多,怕是再沒有贏回來的機會了。」唐塵如遭當頭棒喝一般,猛的顫抖了一下。蕭青行朝他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書,手指輕輕撫過膝上女子的長髮,一字一字的說:「你把自己都壓上了,不等到結果揭開,就這樣走了,你可甘心?反正還有幾天功夫,要不要再仔細考慮一下,究竟是跟著那個人乖乖地回去,還是繼續留在我這裏。我會給你接近的機會。唐塵,敢賭嗎,看看你我之間鹿死誰手。」唐塵有些迷惘地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極黑極清,看人的時候總像是隔了一層水霧,然後又把視線偏向了其它的地方。蕭青行滿意的看出他做了怎樣的抉擇,於是不再留他,擺擺手,看著他有些趔趄的走出院子。他的膝蓋稍稍動了一下,讓那女子迷迷糊糊的從夢中醒來,抬頭看了他一眼,正要換個姿勢繼續睡,突然驚訝地問:「你是在笑嗎?」蕭青行一愣,輕輕抓住女子想要觸摸他嘴角的手,淡淡地說:「你看錯了。繼續睡吧。」唐塵回到房間裏的時候,那堆小東西還是按照原樣在床上擺著,把原本寬大的床榻堆得滿滿當當。唐塵看著它們發了會呆,似乎要把不久前那種忘乎所以的歡喜記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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