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用複雜而仇恨的眼神看著這些東西,然後拿起硯台,朝那幅畫砸去,墨汁很快把那畫像染得看不出本來麵目。毫不猶豫的做完這些,唐塵又幾步走到案牘前,隨手拿起公文,開始用力的撕扯著。當那兩個人推開房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那張被毀得觸目驚心的畫像,和滿地碎成紙片的公文。


    蕭青行看到畫像的那一刻,一直靜如寒潭的眼睛終於變了,臉還是毫無表情的,隻是那氣勢突然變得和刀子一樣淩厲。他看著異常安靜、沈默的罪魁禍首,輕聲問了一句:「你幹的?」他看見那個少年低頭默認的表情,再不遲疑,狠狠一個巴掌扇了過去,蕭丹生一驚,伸手拉了一下,沒拉住,於是巴掌就毫不留情的落在唐塵臉上,唐塵就這樣被扇得向旁連退幾步,坐倒在地上,一邊臉頰瞬間腫得慘不忍睹,嘴角也流下細細的血跡。


    可就在這個時候,唐塵無聲的笑了出來。蕭青行第一次直視那雙明亮的眼睛,他看到唐塵微笑著並且不屑的看著他。


    ──「他們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不是你。唐塵似乎已經找到了心裏最渴望的那個答案,心情舒暢的笑著。可他還來不及高興太久,便發現自己被狠狠的摟進一個寬厚的懷抱中,他看到蕭丹生根本不去注意被他毀了一地的公文──那分明是他幾天幾夜的心血──僅僅是,僅僅是無比心痛而專注的抱著他,小心地查看他傷腫的臉頰。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把所有的心事都寫到了臉上,光顧著輕輕哄著少年,一遍一遍地柔聲問:「塵兒,痛嗎,痛不痛?」蕭青行側目看著這近乎怪異的一幕,唐塵剛才那個輕蔑的笑容,將他已經強自壓抑的怒火撩撥到極致。他眼睛的顏色原本就是極為純粹的墨黑,盛怒之下,竟然泛著幽幽的暗藍光澤,看得人冰寒徹骨。


    他看著蕭丹生失態的模樣,不怒反笑。冰冷的目光配著嘴角若有若無的冷笑,在優美的嘴角一絲絲渲染開來,他輕聲道:「你真的很擔心他呢。我從沒有見過你這幅低聲下氣的模樣,這已經不單純是喜歡他這副皮囊了吧,你覺得他很可憐,覺得他善良無邪得像一張白紙……隻可惜,我必須要提醒你,你根本沒資格以守護者的身份惺惺作態──」如果說蕭青行此刻就在爆發的邊緣,蕭丹生也未必是冷靜的。懷裏少年臉上的笑容已經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帶苦澀的異樣表情,那人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他懷裏用力掙紮,僅僅是恐懼地看著他,仿佛遇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事。在蕭丹生眼裏,這不過是受了驚嚇的一種表現。他可以無視唐塵的憤怒,卻無法忽略唐塵的恐懼──蕭丹生冷聲答道:「好個借題發揮,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他不順眼,還記著他是……」說到這裏,他們似乎都想起了什麽,同時噤聲,表情複雜地看向少年,正好撞上唐塵的目光。兩人的臉色有些變了,這個明明應該還縮在別人懷裏發抖的人,剛才卻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唐塵不懂剛才還在爭吵的人怎麽說不吵就不吵了,正在思索的時候,突然發現身子騰空而起。蕭丹生把他橫抱在懷裏,氣急敗壞地說:「去後花園等我,要是敢打什麽鬼主意,小心我收拾你。」唐塵覺得這人的怒火簡直來得莫名其妙,可他早已失去了反駁的能力,整個下午,他都被迫躺在柔軟的糙地上假寐,快睡著的時候,突然被一個人棄而不舍地輕拍起臉頰。唐塵猛地睜開眼睛,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火。


    蕭丹生被他弄得一愣,然後才低笑著解釋道:「他們說這藥活血化淤,吵醒你了?」唐塵低下頭摸了一下自己被拍痛了的臉,才發現那裏上了一層薄薄的藥膏,他發了會呆,然後推開蕭丹生,頭也不回的朝花蔭深處走去。


    蕭丹生看著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這個孩子就是他天生的克星,就是來把渾身是刺的他磨得圓滑的。


    唐塵隻顧著想自己的事情,他與蕭丹生相處越久,就變得越發的謹慎多疑。初春的風,還夾雜著料峭的寒意,當蕭丹生從門外踱進來的時候,發現唐塵坐在最靠窗邊的桐木椅上,一手支著下顎,安安靜靜的,不知道在想什麽。蕭丹生朝他笑了笑,輕聲問道:「塵兒,你剛才是在生氣嗎?」唐塵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並沒有任何想辯解的意願。這是他新發現的遊戲,每次蕭丹生不明白他要說什麽,那張俊美異常的麵孔,都會微微僵硬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


    蕭丹生輕聲問:「那是什麽意思?塵兒,你真生氣了?」他有一下沒一下的玩著唐塵的頭髮,輕聲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最近總是在忙,沒時間陪你。」唐塵聽了這話,有些想笑,又有點不是滋味。過了一會兒,唐塵感覺到那人用手小心地碰著自己紅腫的側臉,輕聲說:「塵兒,從今日開始,我把事情都交給別人,我就在這裏陪著你。」唐塵平靜無波地表情終於變了,他皺著眉站起來,呼吸有些急促。他想逃,卻被蕭丹生拽住了。


    蕭丹生拉著他,還在柔聲勸說:「怎麽,還在生氣?」唐塵憤怒地回過頭,看見那個男人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蕭丹生試探著問:「我來教你認書識字好嗎,以後你心裏想些什麽,就能告訴我了。」唐塵拚命搖著頭,卻被蕭丹生硬是拖到了桌前,轉眼間,上好的宣紙鋪開了,黃綠的竹鎮紙壓了上去,徽墨在端硯中一點點暈染開來,兔尾毛紫竹管的筆飽蘸濃墨,蕭丹生柔和地笑著,禁錮住不斷掙紮的少年,在紙上一筆一畫的寫出清俊的字跡。


    唐……塵……


    「你看,這是你的名字。」


    蕭……丹……生……


    「這是我的。」


    蕭丹生手中的筆一直未停,很快就又在白紙上寫下幾個鬥大的字。唐塵有些疑惑地看著那些染滿墨跡的紙張,試著去拿男人手中的筆,蕭丹生忙不迭的遞給了他,唐塵就那樣握著筆,試著臨摹了一遍他們的名字。


    ──我有兩個好哥哥。


    蕭丹生隻覺得心髒像被人猛擊了一下,看著唐塵筆下支離破碎的字跡,用力擁緊著他,輕聲道:「塵兒寫的真好。」蕭丹生嘴裏一邊說著連自己也不知真假的謊言,一邊揮毫落筆,桌上不一會兒就布滿了寫滿大字的白紙。


    ──我有兩個好哥哥,一個……是丹哥哥。


    也許真的是他吧,唐塵心裏想著。他笑的時候,想跟著他笑,他生氣的時候,也會跟著難過。


    這人從沒發過脾氣,護著他,守著他。


    他再多疑,還是相信了。


    人心都是肉做的。


    蕭丹生正提著筆,忽然看到坐在他懷裏的唐塵回過頭,朝他笑了一下。佳句易成,顏色難描。


    蕭丹生的手僵了一下,就頓在那裏。桌上的紙被穿堂風一吹,許多墨跡未幹的紙片在鬥室中翻飛不停。蕭丹生在這一瞬間突然豁然開朗。唐塵信了。


    那些謊言,他終於信了。


    蕭麟帝駕崩的消息,是在浩浩蕩蕩的遷都途中傳來的。


    歷經戰火的城門在修繕後第一次朝外開啟,迎入的卻是麟帝的靈柩。春寒未退,青石鋪就的天衢大道將整個宣州城延軸線一劈為二,滿城華燈褪盡,朱牆素裹,梵音低唱。蕭丹生和蕭青行二人一身縞素,站在街道兩旁,漠然的麵孔上,時機一到,就換上了悲愴的麵具。


    匆促拚湊的喪儀隊伍,並沒有失卻禮數。千年桐木製成的內槨之上,又套著一層玉棺,最上麵是漢白玉的外柩。外柩上雕著鳳翥鸞翔,靈鹿銜芝,內槨上刻有金童玉女,吉祥牡丹,由數十個人抬著。那二人看著巨棺,緩緩跪倒,潔白如雪的靈幡在高空中飄揚不休。


    站在棺旁的內侍一邊撫棺慟哭,一邊看著蕭青行:「聖上彌留之際,心心念念地仍是要看看宣州……」蕭青行抬起清冷如冰的眸子,想了想,這才輕聲說道:「聖上,宣州是個好地方。」那內侍聽得一怔,情不自禁地向蕭青行身後這座皇城看去,空氣中瀰漫著微帶濕意的味道,和煦的陽光流連在青碧色的飛簷上,樹下大片大片灰色的陰影在街道上像液體一樣的流淌著。蕭青行不帶感情的聲音迴響在城門下:「它如今姓蕭了。」蕭丹生聽了這句,有些不屑的揚起嘴角。


    素白的圓形紙錢,從最高空紛紛揚揚的灑落。簇擁著龍棺的隊伍沿著天衢大道緩緩前行,不遠處,一座簇新卻陰氣森森的祠堂被高高的石柱支起,淩空建在街道的上空,眼看龍棺將要從那座祠堂底下痛過,內侍不悅地喝問道:「蕭大人,那究竟是……」蕭丹生低笑道:「那是刺客祠。用來鎮亡靈的。」一次屠城,十萬伏屍。內侍一驚,仰頭看去,看到頭頂那座祠堂,在刺目的陽光下,沈默著俯視皇城中的一切。


    唐塵在半開的窗戶後,默默地看著極盡繁縟之能事的喪儀隊伍從路上經過,他隱隱約約地記得,似乎自己也曾經想過要辦這樣一場滿城縞素的喪禮,卻根本不記得是要為誰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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