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張同樣表情的臉正看著我。她漫不經心地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抓到了腦後,眼睛紅紅的,但是竭力抑製著聲音裏的感情。“梅閏,他們今天把咱們的兒子殺了。阿龍才二十一歲,他們把他殺了。你今天看起來好迷糊,梅閏。你一直不停地問:‘怎麽可能發生這樣的錯誤? ’雖然你根本不了解咱們的兒子,但是當我們聽說這個噩耗時,我能夠看出你臉上的失落。梅閏,這不是意外。如果沒有其他任何東西能夠倖免,沒有任何記錄會留下,如果你永遠都不了解,為什麽我會任由一個多愁善感的荒誕故事來主宰我的生命,那這件事你一定要知道——殺死阿龍的並不是意外。理事會警察到達的時候他正和分離主義者在一起。就算是那個時候他也可以逃開。我們已經一起編造好了不在場證據。警察也一定會相信他的話。他卻選擇留下來。


    “今天,梅閏,你為我在大使館對公眾……對那些暴民……所說的話而感慨。記住這個,船員——當我說:‘現在還不是你們展現憤怒與厭惡之時’,那是我打心眼裏想要講的。不多,不少。今天還不是時候[奇+書網-qisuu]。但是那一天總會到來。它一定會到來。契約不可能在最後幾天才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梅閏。但現在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就得到。那些已經忘記這點的人會在那天到來之時大吃一驚,但是它一定會到來。”


    影像漸漸褪去,另一個影像取而代之,在轉換的瞬間,一張二十六歲的希莉的臉重疊上那個年紀稍大的女人的麵容。“梅閏,我懷孕了。我真開心。你已經離開了五周,我真想你。你還要過十年才會回來呢。不過我想說的不隻是這些。梅閏,為什麽你沒有邀請我跟你一起走呢? 雖然我不能夠和你一起走,但隻要是你邀請我的話,我就會非常高興了。不過我懷孕了,梅閏。醫生說是個男孩。我會跟他說你的事,親愛的。


    也許有一天你和他可以在群島揚帆,聆聽海民的歌聲,就像你和我在過去的幾周的生活一樣。說不定你到時候就能夠聽明白它們的歌聲了。梅閏,我想你。請快些回來。”


    全息影像閃著光,又變換了。這次是個十六歲的女孩,紅光滿麵。她的長髮如瀑布一般披灑在赤裸的肩膀和白色睡衣上。她情緒激動地說著話,淚水漣漣。“船員梅閏。阿斯比克,我為你的朋友感到難過——我真的感到難過——但是你連句再見都沒說就離開了。我本來計劃好了你要怎樣幫助我們……你和我怎樣幫助我們這些人……但是你連句再見都沒說。我才不在乎你身上發生了什麽。真希望你快些回到那臭氣熏天、人滿為患的霸主蜂窩,爛成一灘泥,這些都與我無關。事實上,梅閏?阿斯比克,我根本都不想再見你了,哪怕他們出錢求我。再見。”


    在投影淡出之前她就轉過了身去。現在墳墓光線暗淡,但是聲音還持續了片刻。


    傳來一陣小聲的輕笑和希莉的聲音——我聽不出那是多少歲的——最後的一句話。


    “再見,梅閏,永別。”


    “永別。”我說,指尖輕點,關掉了觸顯。


    我眯著眼從墳墓中出來,人群自動分開。我估算時間的能力不佳,破壞了儀式正常發展的進程,這一刻我臉上的微笑激起了憤怒的低語。揚聲器將正式儀式雄渾的演說一直傳播到了我們的山頂。“……開創一個合作的新紀元,”大使雄渾的聲音迴蕩在山穀間。


    我將盒子放在草地上,取出了霍鷹飛毯。飛毯逐漸展開,人群都擠過來看。毯子已經褪色,但是飛控線依然如新銅一般閃閃發亮。我坐在飛毯的中央,齊qisuu網將重重的盒子搬上來,放到我身後。


    “……等到時空不再成為阻礙,會有更多的機遇接踵而來。”


    我輕敲著飛行裝置,霍鷹飛毯上升了四米,飄浮在空中,人群又向後退去。現在我的視線能越過墳塋的頂部望見更遠的地方。島嶼正在回歸,赤道群島逐漸成形。我看見它們,成千上百,在微風的吹拂下從貧瘠的南部駛來。


    “能夠在此為你們合上電路,我感到不勝榮幸,茂伊約殖民地,歡迎你們加入人類霸主這個大家庭。”


    典禮的通信雷射脈衝細線一樣拋向了天頂。爆發出一陣掌聲,樂隊開始奏樂。我眯起眼睛朝天上看,正好看見一顆新爆發的新星。在那微秒內,我有幾分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在幾個微秒間,遠距傳輸器啟用了。在幾個微秒間,時空不再成為阻礙。而後人造奇點潮水般洶湧的拉力觸發了我放在密蔽場外側的鋁熱炸藥。我們無法看見那場輕微的爆炸,但是一秒鍾之後,擴大的施瓦茲希爾輻射開始吞噬密蔽場的外殼,#tt 三十六噸脆弱的十二麵體物質,急速膨大,狼吞虎咽地吞下周圍上千公裏的空間。那是可以看見的——而且景象相當壯觀——就像一顆小規模新星在清朗的藍天下閃耀著白光。


    樂隊停止了演奏。人群尖叫,尋找掩體。沒有理由需要這麽做。遠距傳輸器持續自行瓦解之時,從中進發出一連串x 光線,但是並沒有強烈到會破壞茂伊約富足環境的地步。接下來是一道道等離子光束,隨著“洛杉磯號”逐漸拉大自己和迅速衰變的小型黑洞之間的距離,它們也變得清晰可見。風漸起,海浪愈加洶湧。今晚會有罕見的海潮。


    我想說點意義深遠的話但是我什麽都想不出來。何況人群也沒有心情聽我說。我聽見尖叫和呼喊聲,也有驚喜的歡呼混雜其中。


    我敲擊著飛行裝置,霍鷹飛毯加速飛過懸崖,浮在海港上空。一隻托馬斯鷹正懶洋洋地在正午的上升氣流中滑翔,見我靠近,慌亂地撲騰起翅膀。


    “讓他們過來! ”我朝著逃跑的鷹大喊道,“讓他們過來! 我快滿三十五了,我不會再孤單,要是他們敢,盡管放馬過來! ”我垂下拳頭放聲大笑。風吹拂著我的頭髮,涼爽地拂過我胸膛和臂膀上的汗水。


    現在涼快多了,我開始四處遊覽,將路線的目的地定為最遙遠的小島。我向前望去,望著其他的人們。我甚至還想向海民們說話,告訴它們時間到了,鯊魚最終要來到茂伊約了。


    然後,當戰爭勝利,世界成為它們的,我會向它們講述她的故事。我會向它們吟唱關於希莉的歌。


    遠處戰空傳來的流光依然閃耀。萬物皆寂,唯剩清風滑過絕壁的聲音。人群緊緊地靠在一起坐著,身體前傾,看著古老的通信誌,像在等著它繼續講下去。


    它講完了。領事拿起微型磁碟裝進了口袋。


    索爾·溫特伯揉了揉熟睡孩子的後背,向領事說道:“顯然你不是梅閏·阿斯比克。”


    “我不是,”領事說,“梅閏·阿斯比克在叛亂中喪生了。希莉的叛亂。”


    “你怎麽會擁有這個記錄? ”霍伊特神父問道。神父的表情充滿痛苦,但在這之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被感動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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