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事立刻行動,把滿滿一針管的超級嗎啡注射在牧師的腋窩下,然後扶住癱倒的牧師,慢慢將這不省人事的人兒放到地板上。眼前的東西隱隱若現,領事撕開霍伊特被汗水浸透的襯衣,把破爛不堪的衣服扯到邊上。那東西,自然就在那,躺在霍伊特的胸口,躺在蒼白皮膚上,就像某個巨大粗糙的十字架形狀的蠕蟲。領事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將牧師翻了個身。第二個十字形跟他預期的一樣,就在這個瘦弱之人的肩胛骨之間,是個略小一點的十字架形狀的傷痕。領事的手指拂過這熱燙的肉,那東西微微顫動著。


    領事輕手輕腳地走動著,但是手腳麻利,他打包好牧師的行裝,整理好房間,給不省人事的牧師穿好衣服,動作溫柔小心,就像是在給一個死去的親人穿衣服。


    領事的通信誌傳來嗡嗡的信號。“要走了。”是卡薩德上校的聲音。


    “我們來了。”領事回復道。他通過通信誌發送編碼,召喚複製人船員來搬行李,但是他自己抱起了霍伊特神父。這人的身體似乎一點分量都沒有。


    艙門開了,領事走了出去,從樹枝的深色陰影中,來到那個世界藍綠相間的光照下,現在星球已經覆滿了整個天空了。領事想到,他該給其他人講述什麽樣的虛假封麵故事呢,他停了一秒鍾,看著沉睡的男人的臉龐。他抬頭瞥過海伯利安,然後繼續前行。即使引力場完全是地球的標準,領事知道,他懷裏的身體也決不會給他造成多重的負擔。


    這位曾經的父親,他的孩兒已死。領事繼續走著,他再一次感覺到某種情感,那是抱著熟睡孩子上床的情感。


    第二部


    第一章


    那天,濟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個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經停歇,然而,一層厚厚的雲層還是壓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動著。空氣中充滿了鹹味,那是從西麵兩萬米遠的海洋上飄來的。黃昏時分,灰色的日光開始褪變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時,一陣兩倍響的音爆聲將市鎮震得天搖地動,然後,那聲音從南方惟一的雕塑山峰那傳了回來。雲朵發出藍白的光。半分鍾後,一架烏黑的太空船從密布的烏雲中突圍而來,拖著閃光的火焰尾跡,小心地降落了,飛船的導航燈襯著灰色的暮光,忽紅忽綠地閃著。


    下降到一千米時,飛船的登陸信號燈開始閃爍,市鎮北部的航空港發出三束耦合光線,仿佛某個熱烈歡迎的紅寶石三腳架,鎖定了飛船。太空船盤旋在三百米的上空,穩穩地滑向一邊,就像在濕桌子上滑動的杯子,接著,它仿佛鴻毛般落進了一個正在等待的發射池中。


    高壓的噴射水流籠罩了整個池子,也籠罩了飛船的基座,翻騰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細雨的幕簾,那是從航空港鋪平的道路上吹來的細雨。當噴射水流停止後,聲音也消失了,隻有細雨颯颯,以及冷卻的太空船偶爾發出的嘀嗒聲,吱吱聲。


    一架瞭望台從飛船的艙壁中探了出來,出現在池子上方二十米處。上麵出現了五個人的身影。“閣下,多謝讓我們搭乘。”卡薩德上校對領事說。


    領事點點頭,斜倚在欄杆上,深深地吸著新鮮空氣。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爾·溫特伯把小孩從嬰孩筐中舉了起來。壓力,溫度,氣味,運動,聲音,或者所有以上因素的變化,喚醒了小女孩,現在她開始精力充沛的哭鬧起來。溫特伯舉著她跳上跳下,對著她咕咕叫,但她還是不停地哭泣著。


    “這是對我們抵達於此的恰當評論,”馬丁·塞利納斯說。詩人身穿一件長長的紫色鬥篷,戴著一頂紅色貝雷帽,帽子懶洋洋地歪向右肩。他手裏拿著酒杯,那是從休息室拿出來的,他喝了一口。“真他媽要命,這地方看上去變得大不一樣了。”


    領事不得不同意,他離開這僅僅隻有八個當地年。他住在濟慈的時候,航空港離城鎮有整整九公裏遠;現在,窩棚,帳篷,爛泥路,飛機場的周界線內全是這些東西。在領事執政的那些日子裏,一星期僅僅隻有一架飛船降落在這微小的航空港中;而現在,他望著飛機場,好好數了數,發現裏麵竟然停著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關樓已經被一幢巨大的、活動結構的房屋所替代,飛機場的西麵新添了十幾個發射池以及登陸坐標,現在,周界線內淩亂地堆著幾十幢迷彩艙房,領事知道,它們肯定變成了萬能房,從地麵管理中心到兵營,都是它們的職責。在登陸坪的遠端,一簇簇這種樣子的崗亭上,林立著奇形怪狀的天線森林,戳向天空。“進步。”領事喃喃道。


    “戰爭。”卡薩德上校說。


    “那些是人,”布勞恩·拉米亞一邊說,一邊指向飛機場南麵的主樞紐大門。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麵的柵欄和紫色的密蔽場。


    “我的天,”領事說,“你說得對。”


    卡薩德拿出他的雙筒望遠鏡,他們輪流用它掃視著這數千人,那些人正拉拽著鐵絲網,朝排斥的密蔽場擠去。


    “他們在這幹啥?”拉米亞問,“他們想要啥?”即使距離半公裏之遙,這群暴徒不顧一切的決心還是讓人心驚膽戰。不過,軍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線內巡邏。領事意識到,在鐵絲網、密蔽場、以及海兵中間,有一小條濕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區,或者是死光區,或者兩者都是。


    “他們想要啥?”拉米亞重複道。


    “他們想要出去。”卡薩德說。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領事就已經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圍的窩棚城市和大門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們隨時準備離去。他猜測,每次有飛船降落,大門口肯定會出現這樣一陣沉默的人流起伏。


    “嘿,還是會有一個人留下的,”馬丁·塞利納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讓你的罪孽靈魂長眠於此。”透過細雨和漸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見悲王比利那張雕刻出來的臉。“赫兄啊,我曾認得他!”醉醺醺的詩人說道,“他是個滿肚子笑話的傢夥1。其實一個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頭笨驢。”


    索爾·溫特伯站在飛船裏,護著他的小孩,不讓她被細雨淋到,也不讓她的哭鬧聲打攪到大夥的談話。他指著前麵說道:“有人來了。”


    那是一輛地麵車,它那迷彩聚合體已經不起作用,還有一輛軍事電磁車,用懸浮螺旋槳改修過,為了適應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場,兩輛車正橫越潮濕的砂礫層而來。


    馬丁·塞利納斯的眼睛始終盯著悲王比利陰鬱的麵容。他嘴裏念念有詞,輕的幾乎聽不見:


    “濃蔭籠罩下,憂鬱的溪穀深處,


    遠離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氣息,


    遠離火熱的中午,黃昏的明星,


    白髮的薩土恩坐著,靜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圍岑寂般緘默;


    樹林疊著樹林,就像雲疊著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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