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信,我正注視著傳說中的伯勞鳥。


    就在那時,我肯定動了一下,發出了一點響聲,因為那巨大的紅色眼睛轉了過來,凝視著我,我發現自己被那多麵鏡中舞動的光線催眠了:那光線絕非僅僅反射而來,有一束刺眼的血紅光芒,似乎在這生物那長滿芒刺的顱骨下燃燒;在上帝為我們安置眼睛的地方鑲了兩顆駭人的寶石,似乎正隨著光亮熊熊翻騰。


    然後它動了……或者,更準確地說,它沒有動,僅僅是在那消失,又在這重新出現,離我不足一米遠,向我靠了過來,那古怪連接的胳膊將我環繞了起來,這是個身體刀刃和液體銀鋼組成的籬笆。我猛烈喘息,但是無法吸上一口氣,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表情扭曲,那影子正在這東西的金屬外殼和燃燒之眼中舞動。


    我承認,我心裏感到的情緒是近乎興奮,而不是恐懼。某種費解之事正在發生。我經過耶穌會士的邏輯的錘鍊,又經過科學的冰冷之浴的調和,可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古人對另外一種敬畏之物的虔誠著魔:伏魔的震顫,托缽僧1的狂舞旋轉,塔羅牌的傀儡舞儀式,降神會的情色沉溺,口舌之語,禪靈教的入定術。在那一刻,我方才確信無疑:如果能夠確認魔鬼是存在的,或者召喚出撒旦,那麽,就可以以某種方式證實他們神秘的對立麵,亞伯拉罕的上帝,也真實存在。


    我等待著伯勞鳥的擁抱,擁抱它處女新娘覺察不到的戰慄,我毫不去想,但是卻感覺到了這一切。


    它消失了。


    沒有霹靂之聲,沒有突然的硫磺味,連按科學方法來講空氣湧入的聲音都沒有。一秒之前這東西還在那,用它那華美的必死尖刺包圍著我,下一秒,它就不見了。


    我僵立在那,眨著眼,阿爾法站起身,在這如同博施1畫筆下的陰暗中,向我走近。他站在伯勞鳥原先站著的地方,張開了他的手臂,那是在可悲地模仿我剛剛目睹的命垂一線,但阿爾法那無動於衷的畢庫拉之臉上,看不出什麽跡象,表明他看見了那個生物。他做了一個難看的手勢,手掌張開,似乎點到了迷宮,洞窟牆壁,以及鑲嵌在牆上的那許許多多的閃光十字架。


    “十字形。”阿爾法說。三廿又十爬起身,走近了些,又跪了下來。在柔和的光線下,我看著他們平靜的臉龐,我也跪了下來。


    “你將一生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就像在連禱。其餘的畢庫拉重複了這句話,音調完全不像是單調吟誦。


    “你將一生成為十字形的人。”阿爾法說,隨著其他人重複著這句話,他伸出手,從洞窟牆上摘下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這十字架長不足十二厘米,伴著輕微的“啪噠”聲,它脫離了牆壁。我緊緊盯著它,看著它的微光漸漸消失。阿爾法從自己的袍子裏拿出一條小帶子,把它係在十字形頂端的小節上,然後把十字架舉在我的頭頂。“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現在,永遠。”


    “現在,永遠。”畢庫拉重複道。


    “阿門。”我輕聲念道。


    貝塔示意,叫我敞開我前麵的袍子。阿爾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覺到涼爽的東西依偎在我的胸口;它的背麵極其平坦,極其光滑。


    畢庫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顯然,他們再一次變得無動於衷,漠不關心了。我目送著他們離去,之後,我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十字架,舉起它,審視著。這十字形很涼爽,但沒有了生命。如果幾秒鍾前它真地活著的話,那麽現在,它已經不再有活的跡象了。不過它仍然感覺像是珊瑚蟲,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頭;在它光滑的背麵,看不出任何帶粘性的物質。我思索著光化學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著自然的磷光體,思索著生物螢光,思索著進化塑造出這些東西的可能性。我思索著,如果有可能,它們的存在是否與迷宮有什麽關聯,思索著這千萬年的時間裏,高原升起,河流和峽穀切進其中一條隧道。我思索著大教堂和它的創造者,思索著畢庫拉,思索著伯勞鳥,思索著我自己。最後,我停止了思索,閉上眼睛,開始祈禱。


    我走出洞窟,此時,我感到袍子下的十字形抵著我的胸口,感覺上涼涼的。顯而易見,三廿又十已經準備好沿著階梯開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頭,看見大裂痕兩堵牆之間那晨空的蒼白之縫。


    “不!”我叫道,我的聲音幾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沒。“我要休息。休息!!”我癱了下來,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個畢庫拉朝我走近,輕輕地將我拉起身,拉著我走向階梯。


    我盡力而為,老天知道我盡力了,但是兩三個小時的攀爬之後,我覺得自己的腿終於垮掉了。我跌倒了,滑過岩石,什麽也無法阻止我墜向六百米下的岩石與河流中。我記起我緊握著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後有十多隻手阻止了我的滑落,舉起了我,背起了我。然後我什麽也不記得了。


    ”到今天早上。我醒來時,日出的光芒已經越過茅屋的開口,傾瀉進來。我身上僅穿著長袍,但還有一種觸感,讓我確信十字形仍然帶著纖維帶掛在我的脖子上。我看著太陽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了,我竟然就在無窮盡的爬升樓梯之時睡著了(這些小人如何能背著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兩千五百米呢?)不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我朝我的小屋四顧。我的通信誌和其他記錄設備都沒有了。唯有我的醫用掃描儀和其他幾包人類學軟體還在,但是它們已經沒用了,因為我的其他裝備都被毀了。我搖了搖頭,走到小溪邊洗浴。


    畢庫拉似乎還在睡覺。既然我已經參加了他們的儀式,並且“成為了十字形的人,”他們似乎已經不再對我感興趣了。我脫掉了衣服,開始洗浴,此時此刻,我也下定決心不再對他們感興趣。我決定趁著現在仍舊身強力壯,盡早離開這裏。如果必要,我會在火焰林邊上找到一條出路。如果必須,我也可以沿階梯而下,順著湛江而行。我比從前更加明白,我必須把這些不可思議的史前古物帶到外麵的世界去。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體蒼白,不停顫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拿不下來了。


    它躺在那裏,仿佛已經與肉體合為一體了。我抓著帶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後那帶子啪噠一聲,斷掉了,飄走了。我撓著胸口這十字架形狀的腫塊,又撕又抓。拿不下來了。仿佛我的肉體本身沿著十字形邊緣長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圍的肉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知覺,僅僅是我自己靈魂深處的絕對恐懼:這東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衝擊平息後,我坐了一分鍾,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我沒有了刀,我的脈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幫我剝離胸口囊腫的東西都沒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劃出道道血痕。然後,我記起了醫用掃描儀。我用收發器在胸口上測探,看了看觸顯的顯示,搖搖頭,無法相信,然後我進行了全身掃描。過了一會,我鍵入指令,要求看掃描結果的確切拷貝,我坐在那,好長時間都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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