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婭什麽都沒說。她還在觀賞著升起的月亮,表情極為癡迷。我抬頭望著幾乎占滿天空的橘黃色球體,可以清楚也看見它布滿塵埃的表麵有鏽紅色的雲朵在流動。再仔細觀察,我發現連表麵的細緻特徵也一清二楚:棕色的汙痕可能是熔岩流,長長的疤痕應該是河穀,還有支流,北極有冰原的跡象,還能隱約看見交錯的輻射狀線條,可能是山脊。有點像我見過的舊地星係的火星全息圖——環境改造之前的。


    “表麵上看,無限極海有三顆月亮,”貝提克說道,“然而事實上,無限極海才是衛星,它圍繞著一顆近木星大小的岩石星球轉動。”


    我指指布滿塵埃的月亮。“就是它?”


    “就是它,”機器人說。“我見過照片……沒人居住,但霸主時期有許多機器人在那裏採礦。”


    “我也覺得這兒是無限極海。”我說,“我聽一些從外星球來的聖神獵手說起過它。深海漁業很發達。他們說無限極海的海洋裏有一種長觸角的頭索動物,能長到一百多米長……漁船遇見它,要是不先動手,會被整條吞下肚。”


    然後我閉了口,三人一齊望向酒紅色的深海。寂靜之中,通信誌突然嘀嘀叫了起來,“找到了!這片星域和我的航空資料庫非常匹配。你們位於一顆亞木星行星的衛星上,與之一同繞著恆星蛇夫座70a旋轉,距海伯利安二十七點九光年,距舊地星係十六點四零八二光年。該星係是個雙星星係,主星蛇夫座70a距你們零點四六天文單位,伴星蛇夫座70b距你們零點八九天文單位。由於你們這兒有水和空氣,幾乎可以肯定你們在主星蛇夫座70a亞木星行星db的第二顆衛星上,在霸主時期,它的名字叫無限極海。”


    “多謝。”我對通信誌說道。


    “我還有更多的星空航空數據……”手環還在喋喋不休。


    “以後再說。”我說著,關掉了通信誌。


    貝提克從代用桅杆上取下襯衫,穿上身。海風很強勁,空氣稀薄而寒冷。我從背包裏拿出隔熱馬甲,他倆也同樣從各自的背包中取出外套。那顆驚世駭俗的月亮還在緩緩升起,升入驚世駭俗的燦爛星空。


    特提斯河的無限極海這一段,夾在其他更多以娛樂為主的河段之間,短暫而宜人,《世界網旅行指南》上如是說。我們三人蹲在爐石旁,在最後一盞提燈的光亮下閱讀這些書頁。燈其實沒必要,因為在月光的照耀下,天色就如海伯利安的多雲天氣一般明亮。波瀾起伏的海洋之所以呈現出紫羅蘭色,其實是由海裏的一種浮遊植物造成,與大氣散射無關,雖然後者能讓旅行者看到非常美麗的日落景象。這段河流很短——約五公裏的航海對大多數漫遊者來說已經足夠——途經環網聞名的格氏海魚燒烤坊,推薦菜品有炭燒巨型海魚、百腳章魚湯、上好的黃草酒。在格氏海上平台挑一座露台進餐,同時可以享受無限極海美麗的日落,以及更為美妙的月出。這顆星球以其浩瀚無垠的海洋(沒有大陸,連小島都沒有)和兇狠的海洋生物(如“燈嘴大怪魚”等)聞名,請確保你的特提斯遊船位於傳送門之間的中濱洋流上,並且有該星的保護體侍船隨行——敬請遵守,以保證你短暫的海洋旅行,以格氏海魚燒烤坊的美妙晚餐開始,以快樂的回憶結束。(注意:如果天氣險惡,或者海洋生物活動猖獗,特提斯河無限極海的河段將被取消。下次旅行,千萬別錯過此地!)


    就這些。我把書還給貝提克,關掉提燈,走到木筏前端,用夜視放大鏡掃了掃海麵。其實在三顆月亮的光芒下,根本不需要夜視鏡。“這書在胡說八道,”我說,“這裏距海平線至少有二十五公裏,可根本看不到另一座入口。”


    “也許它漂走了。”貝提克說。


    “或是沉了。”伊妮婭說。


    “哈哈。”我說著,扯下夜視鏡,丟進背包,同他倆一起坐到發紅的加熱立方體旁。空氣非常寒冷。


    “也有一種可能,”機器人說,“就跟其他河段一樣,這裏分成了好幾段,有些長有些短。”


    “我們為什麽總是碰到長的那段呢?”我說。我們正在做早飯,在昨晚漫長的風暴後,大夥都還沒吃過東西,快要餓扁了,雖然在月光點點的大海上,土司、麥片、咖啡似乎感覺更像宵夜。


    木筏在巨大的波濤上高低起伏,但我們很快就習慣了,沒人出現暈船的跡象。喝完第二杯咖啡,我感覺好多了。旅行指南上提到的東西讓我覺得有些荒謬,然而,我得承認,我不喜歡有關“燈嘴大怪魚”的那部分。


    “你挺喜歡這樣的,對吧?”伊妮婭問道。我和她正坐在帳篷前,貝提克在我們背後掌著舵。


    “對,”我說,“我想是的。”


    “為什麽?”女孩問。


    我舉起雙手。“這是趟冒險,”我說,“可沒人受傷……”


    “可我覺得昨天那場風暴挺危險的。”伊妮婭說。


    “嗯,對……”


    “沒有別的原因嗎?”孩子的聲音裏的確帶著好奇。


    “我總是喜歡待在戶外,”我實話實說,“野營、遠離塵囂,大自然總讓我覺得……怎麽說呢……讓我和什麽更宏大的東西有聯繫。”我閉了口。再說下去,我就會像個正統禪靈教徒了。


    女孩靠近了些。“我父親曾就這個話題寫過一首詩,”她說,“當然,那實際上是我父親的賽伯克隆本體,一個大流亡前的古詩人,但詩裏的確有我父親的感受。”沒等我問,她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不是個哲學家。當時他還很年輕,甚至比你還小,他知道的哲學詞彙很少很少,但在那首詩裏,他試圖清楚地描繪天人合一的各個階段。在一封信中,他把這些階段稱為‘歡愉溫度計’。”


    我承認我當時吃了一驚,可以說被這短短的幾句話震驚了。我還從沒聽過伊妮婭如此嚴肅地談論一件事情,也沒有使用過這樣正式的詞彙。而且,“歡愉溫度計”這幾個字在我聽來隱隱有些淫穢。但我聽她繼續說了下去:


    “父親認為人類幸福的第一階段是‘同宇宙精華結成友伴關係’[32],”她輕聲說。我看見坐在舵旁的貝提克也在側耳傾聽。“父親那句話的意思,”她說,“是對大自然展開的想像和感官回應……也正是你剛才描述的那種感覺。”


    我揉揉臉,感覺胡茬兒又長長了些。再幾天不刮臉,我就會變成大鬍子了。我啜了口咖啡。


    “對大自然的回應,父親將詩歌、音樂、藝術都劃歸其中。”她說,“雖然不準確,但這是人類和宇宙產生共鳴的慣常方式——大自然激發了我們的創造力。對於父親來說,想像即真實。他曾經寫道——‘想像力可以比作亞當的夢——他醒來後發現夢境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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