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提克笑了。“不,先生。我沒有安裝內置程序……我不是機器。雖然有幾個人造假體——比如有一個可以加大我的力量,還有一個提供抗輻射性能——但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人造零件。我僅僅是得到教導,萬事均得遵從,必須完成職責。如果您不反對,我就叫您安迪密恩先生。”


    我聳聳肩。“沒關係。真是抱歉,我對機器人實在是一無所知。”


    貝提剋薄薄的小嘴又咧了開來。“安迪密恩先生,您不必道歉。當今世上,很少有人見過我的種族。”


    我的種族。有趣。“告訴我關於你們種族的事吧,”我說,“在霸主時代,製造機器人不是非法的嗎?”


    “是的,先生。”他回答。我注意到,他正以閱兵式的姿態站著,於是漫不經心地想到,他是否從事過軍事職務呢。“在舊地上,在大流亡前的許多霸主家園上,製造機器人是非法的。但是全局下達了許可令,容許製造一定量的機器人,派至偏地使用。在那些日子裏,海伯利安就是這些偏地中的一個。”


    “現在它依舊是。”我說。


    “是的,先生。”


    “你是什麽時候被製造出來的?住在哪個星球上?以前都做什麽工作?”我劈頭蓋腦地問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問這些問題的話。”


    “當然不介意,安迪密恩先生。”他輕聲道。這個機器人的聲音帶著一絲方言語調,我感覺很陌生。來自外世界。很古老。“按照你們的紀年法,我是在墜船紀二六年被製造的。”


    “也就是公元二十五世紀,”我說,“六百九十四年前。”


    貝提克點點頭,不置可否。


    “也就是說,你是在舊地被毀之後出生……被製造的。”我說,但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語。


    “對,先生。”


    “海伯利安是你的第一個……啊……工作地嗎?”


    “不,先生,”貝提克回答,“在我被製造出來後的起初半個世紀裏,我在阿斯奎斯星球工作,服務於亞瑟王八世殿下,也就是流亡之溫莎王國的至尊君主。同時,我也服務於他的侄子,流亡之摩納哥的魯珀特王子。亞瑟王駕崩後,按他的遺願,我接著服侍他的兒子,威廉王二十三世殿下。”


    “哀王比利。”我說。


    “對,先生。”


    “你之所以來海伯利安,是不是因為哀王比利想要逃離賀瑞斯?格列儂高的叛亂?”


    “對,”貝提克說,“事實上,早在將軍叛亂的三十二年前,我和我的機器人兄弟們就被派到了海伯利安上,之後陛下和其他殖民者才加入我們。格列儂高將軍贏了北落師門之戰後,我們就被派到了這裏。陛下覺得最好為流亡王國準備一個備用的基地。”


    “你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塞利納斯先生的,對嗎?”我問道,指了指天花板,想像著坐在上麵的詩人老頭,正躺在維生臍線組成的網絡中。


    “不,”機器人回答,“人們住在詩人之城的那幾年裏,出於職責關係我並沒有和塞利納斯先生接觸過。我很高興後來能遇到他,就在陛下駕崩後的兩個半世紀後,當時他正要開始向光陰塚山穀的朝聖旅途。”


    “自那之後你就一直待在海伯利安上,”我說,“在這星球上待了五百多年!”


    “對,安迪密恩先生。”


    “你死不了嗎?”我問,雖然知道這個問題有點無禮,但我還是想問。


    貝提克微微一笑。“當然不,先生。如果出現意外或者受傷,嚴重得無法修復,我會死。我能活那麽長時間,隻是因為我被製造出來時,我的細胞和身體係統使用了一種納米技術,會讓我自行進行鮑爾森療法,從本質上來說,我能抵抗衰老和疾病。”


    “所以機器人是藍色的?”我問。


    “不,先生,”貝提克回答,“我們之所以是藍色的,是因為在我被製造出來時,已知的人類種族沒有一種是藍色的,製造我的設計師覺得有必要讓我們能從外觀上和人類區別開來。”


    “你不把自己當成人類嗎?”我問。


    “不,先生,”貝提克說,“我把自己當成機器人。”


    我對自己的天真置之一笑。“你依舊在服侍人類,”我說,“但幾個世紀前,霸主的領地上就不允許使用機器人勞工了,那是非法的。”


    貝提克等著我繼續。


    “難道你不希望獲得自由嗎?”最後我終於說道,“憑你本身的資格,成為獨立的人?”


    貝提克走到床前。我以為他想要坐上去,但他隻是過去把我換下來的襯衫和褲子摺疊好。“安迪密恩先生,”他說,“我想指出的是,雖然霸主的法律已經隨霸主一起消亡了,但是,幾個世紀以來我一直把自己當作自由獨立的人。”


    “可你還是和其他人躲在這兒,為塞利納斯先生工作。”我繼續道。


    “對,先生,但是,我這麽做全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我被製造出來是為了伺候人類,我做得很好,我也從中得到了快樂。”


    “這麽說,你是自願待在這兒的。”我繼續頑固不化地問道。


    貝提克點點頭,微微一笑。“對,我們大家都是出於自願的,先生。”


    我嘆了口氣,撐起身子離開窗邊。現在外麵已是一片漆黑。我想,不久就會有人來叫我出席老頭的晚宴了。“那麽,你會繼續留在這兒,照顧那個老頭,直到他死為止?”我說。


    “不,先生,”貝提克說,“如果有人跟我商量這件事,我不會留下來。”


    我停在那裏,揚起眉毛。“真的?”我問,“如果有人跟你商量,你會去哪兒?”


    “如果你決定接受塞利納斯的任務,先生,”藍皮膚的男人說道,“那麽,我會跟你一起走。”


    被帶到樓上的時候,我發現頂樓已經不是原來的那間病房了;它被改成了一間餐廳。流沫懸椅沒了,醫用監控器不見了,通信控製台也不在了,天花板露天敞開著。我舉頭仰望,以我牧羊人訓練有素的眼睛,找到了天鵝座和雙子座的星群。每一扇彩色玻璃窗前都立著高高的三腳架,上麵托著一隻隻火盆,冒起的火苗給房間帶來了暖意,也帶來了光亮。房間中央,原先的通信控製台被一張三米長的餐桌替代。兩盞華麗大燭台上,蠟燭光勃勃躍動,而瓷器、銀器和水晶也在光亮中閃爍。桌子的兩端各設席位。在遠端,馬丁?塞利納斯已經坐在了一把高椅中,等著我的加入。


    老詩人坐在那兒,幾乎隱沒不見。自我上次和他見麵僅過了幾個小時,但他卻似乎褪去了幾個世紀的老皮。現在,他已經從一個膚如羊皮紙、雙眼凹陷的木乃伊轉變成餐桌上另一個老人——雙眼放射出一種如饑似渴的眼神。我朝桌子走近,注意到精細的靜脈滴管和監控細線在桌下迂迴前行,然而,那種某人死而重生的幻覺感真是太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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