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逛了十分鍾,我意識到,隻有我醒來的那座塔樓及其周圍的幾棟建築有人居住。大學的其餘地方全是廢墟——龐大的廳堂向自然力量敞開門戶,實業工廠在幾世紀前就被洗劫一空,運動場上雜草叢生,天文台的穹頂四分五裂。蹲踞在遙遠山下的城市看上去更加空寂,我遠遠地望見,整座城市街區都被糾結的堰木和野葛霸占了。


    當然,我也能看出這座大學在它那個時代的美麗:大流亡後的新哥德式建築是用沙岩建造的,這些石頭采自不遠處羽翼高原的山麓小丘。三年前當我擔任著名的風景藝術家阿弗洛?休謨的助手時,他曾為鳥嘴時尚海岸的第一家族莊園進行改造設計,而我則幹了很多重活,當時的很多需求都是些“砸錢的蠢作”——在池塘、森林或山頂上建造一些人造遺蹟。對於這件事,我還勉強稱得上一名專家,我能將古老的岩石巧妙地堆砌出遭受過風吹雨打的形態,將其仿製成遺蹟的樣子——結果甚是荒唐,它們大多數竟然比這些偏地世界的人類歷史還要古老。但休謨的蠢作沒有一個比眼前這些真實的遺蹟要打動人心。我遊蕩在這個曾經的偉大學院的骸骨中,讚賞著這些建築,回憶起我的家族。


    以當地城市的名稱為姓,是大部分土著家族的傳統——因為我的家族的確就是土著,是七百年前第一艘種艦的開拓先鋒的後裔,也是我們世界的三等公民:在聖神外世界人員和大流亡殖民者於幾世紀前隨我祖先的足跡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我們自然成了第三等。然後,幾個世紀以來,我們的人民就生活並勞作在那些山穀和山脈中。我確信,我那些土著親戚主要是幹著一些卑賤的活兒——就如我父親在他早逝前所從事的(他死時我才八歲),就如我母親去世之前一直做的(父親死後第五年,她也死了),就如我這星期前所幹的。在大家被聖神趕出這片地區的十年後,我的外婆出生了,但她生活的那段時間仍舊充滿了回憶,記得我們部族遊歷至羽翼高原的日子,也記得在南方纖維塑料莊園中勞作的時光。


    但我沒有回家的感覺,我的家是在此地東北方的冰冷荒野,浪漫港北麵的沼澤地是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這座大學和城鎮從來沒有進入過我的生命,跟詩人老頭《詩篇》中的瘋狂故事一樣,它跟我沒有多大的關係。


    在另一座塔樓的底部,我駐足片刻,喘了幾口氣,對腦袋裏最後的念頭思量了一番。如果詩人要我辦的事是真的,那麽,《詩篇》中那些“瘋狂的故事”真的將會和我扯上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回想著外婆背誦的那首史詩——回憶起在北部山丘照看羊群的那幾個夜晚,幾輛電池驅動的大篷車擠在一起,圍成一個保護圈,好讓我們過夜,淡淡的篝火絲毫也不能減弱天頂上群星和流星雨的光輝,我回憶起外婆慢條斯理、字斟句酌的語調,她每念完一節,都會等我向她複述一遍,我回憶起自己在此過程中的焦急切盼——我倒更加願意坐在提燈邊自己看書呢。想起今夜竟能和那些詩詞的作者一起共進晚餐,我不由得微微一笑,這真是不可思議啊。此外,這老詩人還是他的那首詩歌頌的七名朝聖者之一呢。


    我又搖了搖頭。一切來得太快,也太多了。


    眼前的這座塔樓有點奇怪。比我醒來時身處的那座更大、更寬敞,卻僅有一扇窗戶——那是塔身三十米處一個敞開的拱洞。更有趣的是,原先的一扇門被磚砌封住了。在阿弗洛?休謨手下擔任磚匠和泥瓦匠的那幾個月裏,我已經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現在,我凝視著這些磚石,心裏估摸著,這扇門肯定是在一個世紀前,在這一地區被遺棄前封住的——但時間並不久遠。


    到今日,我也不知道當日下午那時候,明明有那麽多遺蹟可供觀瞻,到底是什麽東西引得了好奇心,讓我進入那棟建築一探究竟——但我真的是十分好奇。我回憶起當時仰望著塔樓對麵的陡峭山壁,注意到那些縱橫交錯的多葉茶馬已經彎彎曲曲地爬到了塔樓周圍,它們就像是長著厚皮的常春藤。如果能爬上山坡,穿過……那裏的……茶馬林,就能順著蔓枝爬上那扇窗戶的窗台……


    我又搖了搖頭。這念頭實在是太荒謬了。如此天真的探險少說也會扯壞身上的衣服,擦破手上的皮。最糟糕的情況是,我會從那三十米之上掉下來,摔在下麵的石板上。為什麽要冒這個險?這幢被磚圍砌起來的古老塔樓中,除了蜘蛛和蛛網,還會有什麽呢?


    十分鍾後,我已經遠遠地爬到一根彎曲的茶馬枝上,一點一點地朝前挪動,試圖找到石頭上的裂口或者頭頂藤蔓上足夠粗的枝條。由於這根樹枝是靠在石牆上生長的,所以我不能跨坐其上。相反,我必須跪在那兒膝行前進——頭頂上懸垂的茶馬藤實在是低得讓我站立不得——那種暴露在危險之中、隨時都可能被推進底下深淵的感覺真是可怕極了。每當秋風颳起,樹葉和樹枝微微搖晃的時候,我就會停止攀登,竭盡全力抓住什麽東西。


    最後,我終於爬到了窗前,嘴裏罵罵咧咧起來。我一開始的估計——在底下三十米處的行道上不經過腦子地計算而來——有點不太準確。腳下的茶馬枝的確在窗台下方,但距離幾乎有三米遠。中間一大塊石頭上,沒有任何瑕疵可供足踏或手抓。如果要爬上窗台,我必須奮力起跳,並祈望自己的手指抓到什麽東西。那實在是太瘋狂了。塔樓中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這樣冒險。


    我等著風慢慢平息,蹲起身,飛身跳起。在那暈眩的一秒內,我彎曲的手指在崩潰的石頭和粉塵上扒尋,指甲弄破,卻沒有找到任何支撐點。但緊接著,它們碰到了舊窗台腐朽的邊角,緊緊抓住。我用力把自己朝上拉,累得氣喘籲籲,胳膊肘上的襯衫也撕破了。我穿著貝提克為我準備的軟底鞋在岩石上奮力蹬踏,希望能找到什麽支點。


    但我終究還是爬了上去,蜷著身子趴在窗台上,心裏琢磨著,待會兒究竟該怎麽爬下去,該怎麽回到茶馬枝上。一秒後,眯眼望進黑漆漆塔樓的內部,我更加憂心忡忡了。


    “見鬼。”我自顧自地嘀咕道。在我緊抓不放的這個窗台下方,是一塊古舊的木地板,但塔樓內部空空如也。日光從窗戶中滲透進來,照亮地板上方及下方的腐朽樓梯,那是條螺旋樓梯,它在塔樓內部扭曲延伸,就像是包裹在外圍的茶馬藤蔓。我還看到斑斑點點的日光從上方三十米高的地方灑下,那可能是個臨時搭建的木屋頂。這時我意識到,這座塔樓隻不過是一座糧倉,一座六十米高的巨石圓柱體。難怪就隻有一扇窗戶。難怪早在安迪密恩的民眾被疏散前,那扇門就被磚堵住了。


    我依舊在窗台上保持平衡,不太相信裏麵腐朽的地板能讓我安全著陸。我最後一次搖了搖頭。總有一天,好奇心會害死我的。


    我眯起眼,望進漆黑的塔樓內部。裏麵實在是太黑了,跟外麵午後的強烈陽光形成巨大反差。我完全看不見對麵的牆壁和螺旋樓梯,幾絲散射光微微照亮近處的內部岩石空間,能隱隱約約看見下麵的腐爛樓梯,頭頂幾米上方的內部空間是個巨大的圓柱形——但是,在我這一層,裏麵大多數東西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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