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問柳將短劍往床上一扔,心想自己此番死了,丟下年老的父母情何以堪,再說亦裕想必會認定自己是懦夫,自己在他的心裏形像更加不堪。他想了想,爬了起來,將自己這幾個月來所得的財產清點了一遍,分成了三份,最大的一份留給父母,一份留給了老瘋子,足夠他渡過餘生,給博野也留了一份。此次回來之後,博野對謝問柳是大大的佩服,現在跟前跟後,儼然成了謝問柳的私人護衛,他人也算機警,謝問柳心想往後自己在牢獄還得靠他打點。又把一些細碎的物品一樣樣撿視出來,再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裹成一個包袱,以免宮廷侍衛一來扣押自己的時候來不及收拾。天一亮他就帶著銀兩去看自己的父母,謝問柳的父母見到謝問柳喜不自禁,他們託兒子的福,賣豆腐這種辛苦活早就不幹了,在蘭都郊外的村子裏買了一個宅院享享清福。


    謝問柳一見他們華發蓋頭,風霜滿麵的樣子,就心裏一酸,老父母強留他吃飯,他也不忍推卻,一直到日落西山才腳步沉重的離開。誰知道一回府就聽說宮裏有太監公公等,他心中一抖,心想必定死期已至。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顫抖著扛起那個包袱,定了定神才大踏步向客廳方向走去。


    黃太監已經在客廳裏等得相當不耐煩了,葛爾朗在旁邊不停地陪笑說話,見謝問柳進來不禁嗔道:“你跑哪裏去了!”


    謝問柳垂頭喪氣地道:“我去再看一下我的父母!”他心裏想著為何沒有見到押解他的侍衛,難道說亦裕還念著自己總歸救過他,所以也不讓他受這些零碎的罪,直接一杯毒酒賜死?他心裏胡思亂想著,隻聽那黃公公道:“天色也不早了,我還是把君上的話傳了吧,我也好回去覆旨。”


    葛爾朗連忙應是,退過一邊,黃公公清了清嗓子,用他尖而忸怩的聲音道:“君上讓我傳一句話給你,今天是你長侍郎第一天當職,你一不去軍司處報到,二不去君上那兒當職,君上讓我問你,你是不是嫌他給你的官太小了?”


    謝問柳本來一直在點頭,連連稱是,眼見黃公公臉色一變才轉過神來,脫口道:“什麽?”


    黃公公的臉已經黑如鍋底,倒是葛爾朗精明,他一眼瞥見謝問柳身上的包袱,連忙道:“黃公公莫怪,我這義子出身市井,不懂當官的規矩,也是我這幾天太忙,忘了提點他。我看他收拾包袱,想必是以為要進宮住,好貼身保衛君上呢!”


    黃公公冷哼了一聲,道:“尋常的男人要想住進皇宮,隻有住在天牢,不知道謝公子願不願意啊?”


    謝問柳剛才隻顧得驚喜,此時方才回過神來,他立刻機靈地將黃公公一路送出大門,臨末了握住他汗漬漬的手塞了一張銀票給他。黃公公剛才還烏雲滿麵,一握到銀票立時撥雲見日,臉色紅潤直追艷陽天。他用力握了一下謝問柳的手道:“英雄出少年,謝大人必定前途無量。”他看了一下四周,貼在謝問柳的耳邊道:“君上今天大發脾氣,聽說四千衛兵都沒能抓到藏在天山山穀的一個逃犯,謝大人明天去務必要小心。”


    謝問柳一連聲黃公公美言,站在門外見了那輛馬車消失方才回屋。他心想原來亦裕一直沒放棄追查洞內那人的行蹤,竟然派了四千衛兵去搜山穀,想必他對那人極其在意。不知怎麽的,謝問柳覺得心裏有一絲不是滋味,悶悶不樂地在床上翻了半宿才入睡。


    第二天他穿著新長侍郎的官服先去軍司部報到,然後領了牌子就進了皇官,剛進禦書房,卻見亦裕勃然大怒地喝斥跪著的侍衛統領,道:“你前天不是說已經找到了他的蹤跡,怎麽今天回答還是找不到呢?”


    那侍衛統領唯唯喏喏說不出話來,亦裕盛怒之下反手抽出懸掛在柱子上的佩劍,眼看那侍衛首領的性命不保,謝問柳連忙大聲道:“奴才謝問柳叩見君上。”


    亦裕被他的大聲叫喚一驚,那劍抬高少許隻砍下了統領帽子上的幾許紅纓,冷聲道:“如果你下次再辦事不力,就自行了斷吧,無需我再動手了。”


    那統領嚇得汗濕重衣,連連稱是,退出去的時候看了一眼謝問柳,眼中有不勝感激之意。謝問柳見統領出去了,亦裕也沒有召他進來,他咽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跪在外麵。他剛才救了統領一命,倒也不是什麽發善心,他隻是本能覺得亦裕這一劍劈下去是大大的不利。


    亦裕雖然通過對呼兒金一戰,在北國建立了自己的政權與威望,可說到底還是憑著血腥震懾才能站穩腳跟,絕非以德服人。若是因為一個無端的逃犯就殺戳近臣,很容易惹來閑話,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更何況大內的近身騎兵侍衛絕大多數都是貴族子弟。


    做事不落把柄是謝問柳做人的信則之一,他正在外麵忐忑不安間,突然聽到亦裕輕哼道:“還不滾進來,要我去請你嗎?”


    謝問柳聽亦裕雖然措詞不佳,但語氣倒也還好。他連忙爬起來,但是跪得太久,走到門前腳一軟,禦書房的鐵皮門檻實在太高,他腳一絆,直接摔進屋,趴在亦裕的腳邊。


    謝問柳聽著亦裕深深地呼吸聲真是欲哭無淚,他越是想在亦裕麵前表現,就越是要在他麵前出醜。


    “還不快起來!”謝問柳趴在他腳下良久不動,亦裕終於忍無可忍地喝道。謝問柳這才想起要爬,連忙手腳慌亂地爬起,誰知腳踩住了自己的外袍一滑,一頭栽進亦裕的懷裏。即使暖暖的熏衣香讓人陶醉,謝問柳也早就駭破了膽不敢享受,頂著一個大紅臉站過一邊。


    亦裕似乎也沒跟他計較,隻是坐回案前提筆將一幅未完之畫完工。然後又對著它出了一回神,才指著它對謝問柳道:“你拿著這幅畫去督促禦林軍追拿此人。”


    第五章


    謝問柳應了聲是,他走過去拿起那幅畫,隻見上麵畫得是一個身著尋常衣衫的青年,他的五官雖然算不上俊美絕倫,但是左眉間有一顆痣若隱若現,一笑甚是誘人。仔細看那種誘人又非媚態,而似是一種懶洋洋,又似是一種純真,混合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讓人看到他就像是不願移目。畫雖然簡單幾筆,卻極為傳神,顯然他的形像對亦裕來說刻骨銘心,呼之欲出。


    謝問柳心中一陣泛酸,看到旁連寫著幾個端正的楷書:陸展亭,就脫口問:“這個陸展亭是誰?”


    他原本衝動下開口,正後悔會不會因此惹惱了亦裕,誰知道隔了半晌亦裕輕輕地道:“陸展亭,小的時候被喻為南國第一神童,十歲就由德仁皇帝禦筆欽點為狀元,十七歲就已經是南國皇室的太醫,很多人認為他是當朝第一才子,也有人認為他是南國第一神醫,還有很多人認為他不但是第一才子還是第一神醫……”


    謝問柳再也不問什麽,迅速地將畫卷好,塞入懷中,跪別過亦裕,垂頭喪氣地出了皇宮大門,有氣無力爬上了新挑的一匹棗紅色戰馬,誰知戰馬欺生,一揚前蹄將他掀了下來,惹得眾侍衛一陣大笑。


    謝問柳氣急,扶正了發冠再一次躍上馬背,那戰馬也傲氣,眼見謝問柳輕易地被自己掀了下來,馬術又差,於是揚蹄嘶喊,侍衛們幫著拉馬繩才算勉強製住它,但一路還是別別扭扭,謝問柳根本騎著不慡。


    他到了天山,見僥倖逃得一命的侍衛統領葛兒察正在山腳下重新布置人手,一見謝問柳連忙上前參見。謝問柳已經從軍司處知道蘭都城的侍衛都歸自己統轄,於是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親熱,道:“有那人的消息了嗎?”


    “還沒有,屬下辦事不力,請謝大人……”


    “嗨!你不用見外,這麽一處大山,抓一個人就跟抓隻兔子似的,你讓我辦,也辦不到。”他看著麵前這條通往山穀的窄路,自言自語道:“這處山穀四麵是高山懸崖,一直都有人把守,難道他能插翅而飛?”他想起了什麽,轉頭問:“你前天曾經發現過線索?”


    葛兒察介麵道:“正是,前天我們一隊人馬在西山處發現了一個人的蹤跡,於是立即命人包圍,我則趕回去稟報君上,按君上的吩咐絕不可傷了此人。於是我們隻好用人包圍,一點點往上搜,可是奇了怪了,這個人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謝問柳與他說著已經走到西山近處,西山是山穀的最高端,兩人爬上這斜坡,再往上已經是巍峨大山,山壁猶如刀壁斧削,再無去路。此時春雪已經融盡,翠嵐高聳,雲罩秀峰,變幻靡常。上一次謝問柳就是在這裏失足滑下坡去,他是夜裏來夜裏去,都未曾仔細看過,沒想到景致如此秀麗。


    謝問柳一指坡的另一邊問道:“下麵仔細搜過了?”


    “仔細搜過好多遍了!”


    謝問柳往上走了幾步,喃喃地道:“當真插翅飛了?”他苦笑了一下,心裏暗想,看來此人不但是才子神醫還會飛,想到亦裕前天心情頗佳,多半是因為得了此人消息。他想到此處,嘴裏一陣苦澀,正要回頭,突然發現地上有一顆金珠,他拿出一看正是北國宮女用於束髮金鍊上的串珠。他心中一陣訝異,但卻不動聲色,將之暗藏於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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