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世子,他就是樓家大郎樓彧。”


    杏色胡服男子身後,站著的是個同樣穿著胡服的男人,他一身黑衣,腰間掛著橫刀,看著就精壯幹練。


    杏色胡服男子,二十來歲的年紀,容貌精致,氣質儒雅。


    他兩個手臂搭在欄杆上,背脊不是那麽的挺直,卻不顯吊兒郎當,反而帶著一種隨性、慵懶的貴氣。


    “……促狹!”


    看了片刻,杏色男子便低聲笑罵了一句。


    黑衣男子也看著樓下,是以,他知道自家世子的意思。


    這,樓家大郎,何止是促狹啊,分明就是蔫兒壞——


    大堂,夥計已經開始上菜。


    先是四碟涼菜,接著是熱氣騰騰的炒菜。


    是的,炒菜!


    王棉終於把炒菜“發明”了出來,靠著王、樓兩家的關係,弄到了鐵鍋,又有自家養殖場積攢的豬油,大火烹製,色香味俱全。


    而這間河東最大的食肆,亦是王棉拉上自己的兩大靠山——王姮、樓彧一起開辦的。


    招牌菜,就是各色炒菜。


    紅燒肉、炒肥腸、番茄炒蛋、幹鍋菜……


    色澤鮮亮,香味霸道。


    鄭遲先是驚奇,這樣的菜肴,她確實從未見過。


    緊接著,鄭遲的小臉就有些發白——


    菜肴的分量果然非常大,那盤子,比她的腦袋都大。


    偌大的盤子,被堆放得滿滿當當。


    關鍵是,非常油膩。


    濃油赤醬,滿是油光。


    鄭遲習慣了清淡飲食,看到這樣的菜肴,別說吃了,隻是聞一聞,就覺得膩,覺得飽。


    偏偏——


    “阿遲,快嚐嚐吧!”


    樓彧像個親近的大哥哥,拿起公筷,給鄭遲夾了一塊麻將大小的紅燒肉。


    五花三層的肉,焦糖色,卻還是沒有掩蓋住那一層層顫巍巍的肥肉。


    鄭遲的小臉上寫滿了抗拒。


    她雖然沒有吃過這個什麽紅燒肉,但看這色澤,就、就覺得,自己要是一口吃下去,能夠膩死。


    “表、表兄——”我不想吃!我不要吃!


    樓彧見狀,眼底閃過一抹笑意。


    他還是故意做出殷切的模樣,仿佛得了好東西,急於跟親近之人分享。


    可惜,人家並不領情,非但沒有欣喜的接受,反而試圖閃躲。


    樓彧拿著公筷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他臉上的笑容依舊,卻透著一絲絲的疑惑與失落:“阿遲,你不喜歡?”


    “……”確實不喜歡啊。


    鄭遲差點兒說出實話。


    但,看到樓彧從熱情到失落,鄭遲又有些不好意思——


    表兄是好意!


    他熱情、好客,為了招待她,特意找了河東最好的食肆,點了最好的招牌菜。


    剛剛樓彧點菜的時候,鄭遲就在近前。


    紅燒肉什麽的,不是樓彧主動點的,而是夥計極力推薦。


    且看看周圍的食客,不能說人人必點吧,但大多數的桌子上,都有一份紅燒肉。


    由此,鄭遲可以斷定,這道讓她不敢嚐試的新菜,確實是食肆的招牌。


    表兄點這道菜,沒有壞心,不是她擔心的陰謀詭計!


    確定表兄沒有惡意,鄭遲的拒絕就顯得有些“不知好歹”。


    人家熱情招待,自己卻要拒絕人家的心意。


    這,多少有些失禮啊。


    尤其是,鄭遲還想跟表兄交好,若是連這點臉麵都不給表兄,又何談以後的好好相處?


    米粒小牙輕輕咬了咬下唇,鄭遲終於伸手抓起了筷子。


    “表兄,我沒有不喜歡!我隻是從未見過這樣的菜色。”


    鄭遲一邊解釋著,一邊夾起了那塊紅燒肉,“多謝表兄!”


    嘴裏道著謝,鄭遲也拚命說服自己好歹嚐一嚐,但拿著筷子的小手,卻遲遲沒有將肉送到嘴裏。


    樓彧卻沒有繼續盯著,這樣的情況,一味催促並不高明,還是需要“刺激”。


    樓彧拿著公筷,又給王姮夾了一塊,“阿玖,吃吧!”


    王姮揚起肉乎乎的圓臉,笑得眉眼彎彎,“謝謝阿兄!”


    幾乎就是說話的同時,王姮就快速的用筷子夾起了紅燒肉。


    殷紅的小嘴兒,明明並不大,卻還是“啊嗚”一下張得大大的。


    王姮一口咬掉了三分之一,隻覺得唇齒間全都是軟糯鹹甜的味道。


    香!真香啊!


    肥肉不膩、瘦肉不柴,一口下去,滿嘴是油。


    王姮的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嘴唇染上油漬,愈發的紅潤光亮。


    啊嗚!


    王姮吃完一口,又是一口。


    麻將大小的紅燒肉,三口就吃完了。


    鄭遲:……


    雖然還是擔心這肉太油膩,但決不能被王家九娘比下去。


    鄭遲看出來了,表兄對王九這個鄰家妹妹很是親近。


    兩人,才是真正從小一起長大,沒有血緣,沒有婚約,卻比任何人都親近。


    鄭遲本就不是什麽真正乖巧的小淑女,她骨子裏是驕傲的,甚至有些驕橫。


    她在家裏是眾姊妹,甚至是眾孫輩中的第一人。


    出了門,來到樓家,更不能被個癡肥的胖子比下去。


    她要留在樓家,要跟阿兄成為最好的“兄妹”,決不能讓王九排在自己前麵。


    正如樓彧算計的那般,鄭遲果然受到了“刺激”,對王姮有了嫉妒,亦有了要跟她一較高低的勝負心。


    鄭遲不再猶豫,握緊筷子,垂下眼瞼,將那塊紅燒肉送到了嘴裏。


    不過,鄭遲還是無法像王姮一樣大快朵頤。


    上齒、下齒輕輕一抿,鄭遲隻咬了極小極小的一個角,對紅燒肉造成了皮外傷。


    鄭遲咬下後,輕輕用舌尖舔了一下,嗯?又鹹又甜?


    味道雖然怪了些,卻沒有她想象中的油膩。


    還、挺好吃!


    這個發現,讓一直懸著心的鄭遲,總算稍稍鬆了一口氣。


    她開始繼續小口小口的吃著。


    同樣一塊紅燒肉,她硬是吃了十幾口。


    樓彧:……還真跟小鳥一樣,一下一下,啄啊啄,非但不會讓人覺得優雅,反而十分的矯揉造作。


    至少樓彧欣賞不來。


    他還是更喜歡看胖丫頭吃飯。


    並不粗魯,還有著完美的禮儀,卻就是讓人看了之後,有種口齒生津、胃口大開的感覺。


    樓彧懶得去看鄭遲的矯情,轉而去投喂王姮。


    “再來一塊!”


    “嗯嗯!”


    “肥腸也來一塊!”


    “……阿兄,有點兒辣,不過也好好吃!”


    “還有紅燒魚段!”


    “嗯!阿兄也吃!”


    隻要開啟投喂模式,樓彧和王姮都忘了鄭遲的存在。


    他們早已習慣,一個喂,一個吃。


    一個耐心周到的夾菜,一個認真快樂的享用。


    他們兩個人才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世界,其他任何人都插不進去。


    鄭遲:……


    嘴裏的那點兒肉,似乎都不香甜了。


    表兄跟王九的關係真的很好,不隻是態度親近,還有一種外人無法融入的默契。


    王姮一個眼神,樓彧就把溫熱的茶湯送到了她的嘴邊。


    她也沒有客氣,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微微低頭,就著樓彧的手,輕啜兩口。


    鄭遲艱難的咽下最後一小口,她微微垂下了眼瞼。


    低垂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盤膝坐在自己對麵的王姮。


    就在剛才,王姮提起裙擺的時候,稍稍露出了一雙精致的繡花鞋。


    鞋子是紅色的,繡著彩線,還點綴著一顆大大的珍珠。


    那顆珍珠真的很大,足有葡萄大小。


    珠子渾圓,色澤極好,是極品的合浦海珠。


    這樣的珠子,不說在已經落魄的鄭家了,就是那些豪富的新貴之家,也隻會愛惜的用來打首飾。


    王姮倒好,居然就這麽隨意的縫在鞋子上。


    絲毫都不擔心,珠子在鞋上會丟失,會被踢碎!


    親眼見到樓彧給王姮送禮,鄭遲即便不問,也能猜到,王姮鞋子上的兩顆極品珍珠,應該也是樓彧送給她的。


    表兄,著實豪富!


    他對跟他一起長大的王姮,也是真的好!


    “……若我能夠超過王九,成為表兄最看重的‘阿妹’,那我應該能夠得到更多!”


    鄭遲還小,她對樓彧並沒有什麽男女之情。


    樓彧之於她,更像是一個成親對象,一個能夠給她提供富貴、豪奢生活的夥伴。


    鄭遲會嫉妒王姮,也隻是單純的嫉妒她能夠從樓彧那兒得到好東西。


    明明,這些本該屬於她!


    “阿遲!你也嚐嚐這肥腸!”


    鄭遲正在出神的想著,耳邊又響起了樓彧的聲音。


    鄭遲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手已經動了。


    她將樓彧夾給她的肥腸夾了起來,送到嘴邊,還是小口小口的抿著。


    嗯?


    有些辣!


    卻意外的好吃!


    鄭遲對於辣味兒,似乎更能接受。


    一塊紅燒肉吃了十幾口,一塊溜肥腸卻隻咬了七八口。


    “阿遲,喜歡吃肥腸?那就再來一塊!”


    樓彧笑著,深邃的眼睛似乎都帶著寵溺。


    鄭遲不熟悉樓彧,更談不上了解,所以她不知道,樓彧的這個笑,根本就是壞笑。


    還是悶頭幹飯的王姮,咽下一口裏脊肉,默默的為鄭遲點了一排蠟:阿兄又要捉弄人了!


    唉,隻希望鄭家這位小女郎,不要再被氣哭!


    “……多謝表兄!”


    雖然油膩,但真的又辣又爽。


    鄭遲小巧的鼻尖上,滲出了一層汗珠,嘴唇也仿佛被灼燒。


    吃到了讓自己喜歡的美食,鄭遲少了幾分忐忑,多了幾分高興。


    她抬起頭,笑著看向樓彧,主動詢問:“這是肥腸?肥腸是何物?”


    “……”


    樓彧卻沒有立刻回答。


    他俊美的麵容上,帶著一絲遲疑,仿佛在想,要不要告訴鄭遲。


    鄭遲的笑容有些僵,心底那種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難道,這肥腸有什麽不妥?


    “表兄?”


    鄭遲的聲音禁不住的提高了兩個度。


    “……那個,阿遲啊,隻要喜歡,覺得好吃就行了,有些事兒啊,還是不要知道得太過詳細!”


    樓彧開始打哈哈。


    而他越是遮掩,鄭遲就越是擔心。


    “表兄!肥腸到底是什麽?”


    不會是什麽汙穢之物吧!


    腸?


    腸子?


    鄭遲並不傻。


    作為樓太夫人最寵愛的孫女,在鄭家不敢說橫著走,卻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她也不是真的溫良嫻雅,在鄭家,她就沒少仗著大母的寵愛,捉弄、戲耍甚至是欺負那些庶出的姐妹。


    自己就做過惡,鄭遲也就不介意以最大的惡去揣測別人。


    尤其是樓彧還這幅模樣……賊娘的,她太熟悉了,幾個月前,她“收拾”鄭十三的時候,就曾經這般“閃爍其詞”、“欲言又止”!


    “是豬肉!”


    樓彧似乎是被逼問得沒有辦法,不得不說出答案。


    但,他心底還是存著“善念”,不願把真相說出來,還是有所保留。


    鄭遲:……賊娘的!更擔心了!


    一定不隻是豬肉!


    且,豬肉?


    “臭肉?表兄,你、你……豬肉是下等人才會吃的,你、我……”


    鄭遲羞惱不已。


    他們鄭家敗落了,可也基本上不吃豬肉。


    豬,多汙穢的。


    肉還是臭的,是下賤的吃食。


    鄭家不敢隨意宰殺牛肉,卻可以吃羊肉、雞肉鴨肉魚肉。


    豬肉,基本上絕跡於鄭家的食案。


    鄭遲長到十歲,還是第一次吃豬肉。


    關鍵是,看樓彧那模樣,鄭遲敢打賭,這個所謂肥腸,還不是普通的豬肉。


    應該是比如豬肉更為不堪的存在。


    肥腸?


    腸子?


    豬腸子?!


    鄭遲開始瘋狂的腦補,然後,成功將自己惡心到了。


    她本就不習慣吃大葷大油的東西。


    這肥腸,因為有她從未吃過的香辣味道,她才多吃了一口。


    ……就、“中招”了?


    其實,鄭遲還算好的,她隻是單純的想到了豬大腸,卻並沒有親眼見到豬大腸最原始的模樣。


    若是她見過,還知道豬大腸如何清洗,她大概就不是單純的惡心。


    樓彧:……你沒見過?沒問題啊,我可以為你解說!


    樓彧果然是本性難移。


    他骨子裏就是個惡劣的熊孩子。


    當初,他還喜歡王姮這個胖丫頭呢,都會用兔兔來算計她。


    如今,他十分厭惡包括鄭遲在內的鄭家人,自然更加不會手下留情。


    “阿遲,你還不是不要問了!”


    “……那個,既然你真的非要知道,那、那我就告訴你!”


    “肥腸就是豬的大腸,豬吃的東西,未消化的殘渣,以及糞便等——”


    樓彧雖然要惡心鄭遲,卻不想壞了王姮用餐的好心情。


    他故意偏過頭,湊到鄭遲的耳邊,小聲的、仔細的描述著。


    果然——


    “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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