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


    楚狸扔下筷子,立即趕過去時,太醫院、後宮嬪妃已經圍在那裏了,許多重臣和諸位皇子收到消息,也正火急火燎的趕進宮來。


    “怎麽回事?”


    “好端端的,皇上怎麽會吐血?”


    “皇上的身體向來很好……”


    “禦醫查出來了嗎……”


    眾人急聲急色,說起話來也七嘴八舌的,養心殿一時鬧哄哄的。


    楚狸大步走到溫妃身旁,低聲問道:“母妃,這是什麽回事?”


    溫妃搖了搖頭:


    “今晚,皇上在養心殿獨自用膳,吃著吃著就吐血暈厥了,當時隻有福公公在,我也不知細情。”


    楚狸道:“好好吃著飯,怎麽可能會吐血,莫非食物有毒?”


    溫妃牽著她的手,聲音壓低了幾分。


    人多耳雜,有些話可不能胡說。


    “魏院判已經檢查過了,膳食無毒。”


    楚狸皺緊眉頭,一時摸不著頭腦,隻能擔心的朝裏麵看,由於人太多了,皇後下令,隻許太醫院在殿內伺候,其他人都在外麵等。


    她也進不去。


    隻不知是誰道了這麽一句:


    “皇上的龍體向來康健,唯有近日召了五皇子回宮,與五皇子待了幾日,便成了這樣……”


    楚狸扭頭看去,見那說話的老臣,冷聲道:


    “皇上不僅見了五皇子,還天天上早朝時,跟你們這些大臣相見。”


    那老臣道:


    “話不能這麽說,九皇子,所有人都知曉五皇子的生母難產而亡,生下五皇子便撒手人寰,他又幼年摔斷雙腿,養在宮外才足以避災,由此可見……”


    五皇子是個不祥之人。


    克死生母,也克了自己,如今回宮克皇上。


    眾人聽了這話,神色各異,但沒有一個出言反駁,因為他們都覺得此言有理。


    楚狸冷了話音:


    “僅因揣測,就忽視事實,難道諸位大人辦公做事時,靠的也是揣測?一個個都不用動腦子了,還考狀元幹什麽?”


    那老臣哽了一下,明顯不服。


    “九弟莫惱,”楚淵池道,“爭議這些都是次要,父皇龍體要緊,我知道你擔心五弟,但也不能不顧父皇。”


    “我什麽時候不顧父皇了?大皇兄說這話,未免引人爭議?說的我好像故意偏袒五皇兄似的。”


    楚淵池皺眉,其他人也神色各異。


    九皇子跟五皇子的關係什麽時候那麽好了?


    竟這麽袒護著。


    有九皇子相助,怪不得五皇子敢大喇喇的回宮來,原來是有靠山。


    楚夜離扯了下楚狸的袖角,道:“我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反而令大家爭議起來,擾了父皇的安寧,我先回去,若有父皇的消息,再派人來報。”


    為什麽是他走?


    就因為他從小不在皇宮長大,沒有與這些人同流合汙,就是異類?


    小太監推著輪椅,把五皇子推走。


    過門檻時,一隻手掌突然推到小太監,小太監不慎脫手,輪椅卡在檻子上,楚夜離頓時往前栽去,摔在地上。


    眾目睽睽之下,分外狼狽。


    拖著殘廢的雙腿,趴著身子,這一幕落入眾人眼裏,不少人私笑。


    “五皇兄!”


    楚狸衝了上去,隻見楚夜離緊緊的攥著手掌,指甲幾乎掐進手心裏,這一刻,像是被剝光一般,被所有人取笑,微顫的身體,強忍著莫大的淩辱,眼底的恨意如火滔天。


    楚狸急忙把他扶起來。


    楚璟麟竊笑道:“連個輪椅都不會推,來呀,還不快把這小太監拖下去,亂棍打死。”


    小太監嚇得跪在地上,連聲求饒。


    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他的錯。


    剛才,明明是七皇子推了他一掌……


    可是,他哪敢把楚璟麟供出來?又不敢背這麽大一口鍋,隻得不停的磕頭求饒,把額頭都磕出了血。


    “殿下饒命,奴才並非有意的,殿下饒命啊!”


    楚夜離伏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麵,早已染髒了兩手的灰塵,聽著那些竊笑聲,看著他們嘲笑的麵孔,猶如一把把刀子紮在身上。


    刀刀見血。


    “五皇兄,起來!”


    唯有楚狸用瘦弱的身體,抱住他的腋下,吃力的攙他,“起來!”


    雙腿在身下毫無知覺,就像一雙廢棄無用的累贅,卻又一輩子擺脫不了。


    重新坐回輪椅上。


    他看向那小太監,“你退下吧。”


    小太監嚇得六神無主,僥幸撿回一條性命,連滾帶爬的逃。


    楚狸推著他離開,身後,低議聲不少:


    “一個連出行都費勁的殘廢,怎能堪重用?”


    “這是要讓全天下笑話,我大楚無人可用了嗎?”


    “皇上此舉糊塗。”


    “聽說,是五皇子急於奪權,這才對皇上下手,害得皇上吐血昏厥……”


    “五皇兄,你不要聽他們胡說,從小到大,我也聽了一路這樣的話,薑太傅還成日罵我,朽木不可雕,可這麽多年不還是這樣過來了?”


    楚狸推著楚夜離,回他的宮殿。


    男人神色黯淡,勉強一笑:“讓小九擔心了,這些年來,我也習慣了,無礙。”


    那緊緊捏著扶手的手掌,出賣了他的內心。


    因為極力的強忍,手背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


    他在忍。


    任何人都有自尊心,更何況還是一個成年男人,拿雙腿羞辱他,無異在他最痛的地方撒上一把鹽。


    這種當眾展露的尷尬、難堪與恥辱,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帶過的?


    楚狸極力想安慰他,可天底下沒有感同身受這個詞,無論再怎麽勸,也隻是口頭上。


    “小九。”


    他輕覆她的手背,“不要擔心我。”


    “五歲起,我便住在宮外了,那時,周圍有不少同齡的小孩,他們年幼頑皮,喜歡爬到牆上,偷偷的拿彈弓打我。”


    他手背上還留著彈弓彈出來的印子。


    “再年長些,有兩個膽子大的男孩,捉蛇放進來,我眼睜睜的看著那蛇爬向我,卻哪都跑不了。”


    楚狸呼吸一緊:


    “五皇兄!”


    “那蛇沒毒,他們雖然壞,卻也知道拿無毒的蛇,若我死了,他們也逃不了。”


    陳年往事,他竟如此輕飄飄的說了出來。


    換作是她。


    她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眼睜睜看著蛇爬過來,咬自己。


    這個過程該是怎樣的惶恐、無助。


    當年,他才隻有幾歲啊!


    楚狸心頭不是滋味,“都過去了,五皇兄,隻要有我在,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小九與我在一起,不怕受人非議嗎?”


    “與自己兄長在一起,也要受人議論,這些人根本就不配為人,最好祈禱他們沒有重病年老的一天,否則,下場定要比此淒慘百倍!”


    楚夜離失笑一聲,看著她柔美的麵孔,一雙澄淨的眸子漂亮極了,像折射著陽光的寶石,璀璨而真誠。


    滿腔的恨意在這一刻,似春風拂麵般,得到平複。


    感到救贖。


    “小九,我想喝些酒。”


    -


    養心殿。


    經過足足兩個多時辰的等待,楚皇終於醒來,掙紮著從床榻上坐起來,看著滿屋子的人。


    禦醫們、妃嬪們、皇子們、重臣們、宮人們……


    烏泱泱一大片。


    “朕是要死了麽,聚得這麽齊全?”


    皇後神色乍變,“皇上正值壯年,怎說這等不吉利的話?魏院判說,您年輕時征戰留有隱疾,加之近日操勞過度,肝火鬱結,內裏堵塞,才會吐血。”


    楚淵池上前,“父皇,您保重龍體。”


    楚西淩道:“還望父皇保重。”


    楚皇雙眼渾濁,掃視著這一個個的,冷嗤道:


    “沒一個爭氣的,叫朕如何保重?”


    幾個皇子沉了沉臉。


    是他們不爭氣,父皇才召五皇子回宮?難道父皇認為五皇子比他們更爭氣不成?


    可五皇子到底自幼養在宮外,沒有受過專門的教育,各方麵豈能與他們相比?


    欣妃柔聲勸道:“皇上,您少操些心,再不濟還有九皇子在呢。”


    溫妃:“?”


    皇上在訓各個皇子,把九皇子推出來,這不是給她招仇恨嗎?


    溫妃不甘其後,道:


    “皇上,八皇子最近可努力,聽薑太傅說,他學業大進,想必是著急為您分憂呢。”


    欣妃瞠目。


    八皇子再努力,也架不住上麵那麽多皇子聯手壓著。


    “還是九皇子更用功,連日來,九皇子日日都與五皇子在一起,兄弟倆聯手,其利斷金呢。”


    溫妃冷了她一眼。


    楚皇瞧著二人,陰鬱的心思稍微好轉了些。


    還是這二人肯對他用心。


    -


    禦風殿。


    二人對坐,酒一杯一杯的往腹中咽,許是有些喝高了,楚狸抱著楚夜離哭:


    “五皇兄,你好可憐!”


    聽他說年幼時的遭遇,她已經同情的老淚縱橫。


    “那些畜生,畜生!我要殺了他們!”


    楚夜離的眸子染了酒意,眼角濕紅著,聲音微哽:“有小九心疼,便都值得。”


    “五皇兄心善,可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該做出這等惡意霸淩之事。”


    有些人生來歹毒,刻在骨子裏。


    楚狸心懷不甘。


    可,說著說著,不禁想到自己的遭遇,又能好到哪裏去?


    她覺得自己也好可憐。


    某種意義上,她覺得自己和五皇兄是一樣的人,都有掣肘之處,都受製於人,還懷揣著那麽多無奈與不甘。


    哪怕貴為皇子,人生也無法順風順水,更別為下麵的平民百姓更辛苦。


    握著酒杯,一飲而盡。


    楚夜離捏著酒盞,低聲喃喃:“小九是第一個願意陪我喝酒的人,也是第一個願意與我親近的人。”


    也是常常來探望他的人。


    不禁想起當年,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待在院子裏,一坐就是一整日,哪都去不了,一顆黑黑的小腦袋探出牆頭,趴在上麵好奇的看著他。


    他以為那是鄰家小孩,又是來看他笑話、欺負他的。


    可她看了一會兒,竟然送了他一隻鸚鵡。


    那隻鸚鵡會說話,能解悶。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小他五歲的九弟。


    聽說,九弟頑皮得很,成日上躥下跳,不愛學習,惹得父皇頭疼,又奈何不得她。


    可她每次溜出宮,都會從他的清風居路過,時常給他帶一些糕點、零嘴,或別的東西。


    她太活潑好動了,每次來清風居,都待不住一刻鍾,板凳還沒坐熱,撒腿就跑了。


    是他太無趣了嗎?


    讓她感到無聊。


    可是,她是那樣的驕陽明媚,那麽的充滿活力,無論春夏秋冬與日夜,都像一隻撒歡的鳥兒,精力充沛,令他側目牽掛。


    痛飲至夜晚。


    小太監來報,皇上醒了,要見五皇子,楚夜離不得不過去一趟,楚狸獨自回昭蘭殿。


    “我讓阿玉送你。”


    “不用,我回去不遠,知道路。”


    她有些醉了,但還不至於神誌不清。


    離開時,跌跌撞撞。


    夜裏,腳步踉蹌。


    過禦花園時,小太監急呼的聲音穿破夜色:“不好了,九皇子從台階上跌下來了!”


    這邊,皇上吐血,剛醒半日,那邊,九皇子醉酒,才台階上跌落,傷至昏厥。


    一日之內,接連出事。


    暗裏的私語聲更多了:


    “這五皇子就是個災星。”


    “現下,連九皇子也被克了,看九皇子還敢不敢再向著他,除非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任何接近五皇子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昭蘭殿。


    禦醫已經來看過了,摔骨折了,醫治後,少說也得養三個月。


    溫妃坐在榻前,守了整整一夜,看著楚狸昏睡的臉龐,擔憂的紅了眼睛。


    怎麽會從台階上跌下來?


    狸兒打小皮實,上躥下跳,怎麽會摔得那麽嚴重?


    “來人,請禦醫來!”


    很快,魏院判背著藥箱趕來,禮才行了一半,就被溫妃叫住:“這都一夜了,九皇子怎麽還未醒來?”


    魏院判上前診脈。


    捋著花白的胡須,連診了三回,才道:“娘娘莫要擔心,九皇子這是睡著了。”


    “?”


    她擔心的一夜未合眼,結果告訴她,楚狸睡著了。


    還打起了鼾。


    “娘娘,九皇子飲酒過度,昨夜給‘他’正骨時,‘他’吭都沒吭一聲,想來是醉的不輕,現在酒意稍退,睡的正香,等酒醒便會醒了。”


    溫妃抿嘴,一時不知所言。


    白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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