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在稍早之前,楊雪意便已經注意到華清遠了,既然是個生分臉孔,又腰佩武器,行止間比起尋常江湖人士還多了幾分清高脫塵,橫豎看來是純陽門下的弟子,隻是他形單影隻,還帶著個孩子,離群之鳥一般,又叫他暗自懷疑華清遠的身份來。


    楊雪意那同僚在前頭趾高氣昂地走著,拉了他們一段不遠不近的路。楊雪意不著痕跡地伸出手去,攙住了身邊那老人顫顫巍巍的肩臂,老者感激涕零,掩嘴邊咳邊道:“楊參軍,多日不見,小民卻闖下此等禍事,真是……咳、咳,對不住吶。”


    “沒有的事,反倒是我,這幾日也闖了些禍。這參軍一職,怕是當不長久了。您別見笑。” 楊雪意不以為然地一笑,語氣如若過往無痕的春風那般,帶著日常閑談一般的悠遊豁達,“您家中釀的好酒,怕是難以再送進我的宅邸中了。”


    華清遠心下聽得有些訝異,他還未曾見過哪個官員與賤民們保持著這樣友好的關係,那老叟聽得楊雪意這樣說,連連搖著頭,嘎聲道:“這年頭真是世風日下哪,小民垂垂老矣,一條賤命不值一提,可你不一樣哇,年紀輕輕,還早得很。”


    “承您吉言。”楊雪意微微一笑,抬眼忽便同華清遠四目相對,那人眼裏盈滿顯而易見的驚異,同時也有一些敬佩的柔和,瞧得楊雪意有點兒慚愧。


    這邸店離衙門並不遠,一行人不久便到那門外,卻見大門緊闔,一對門丁持杖立在門側,見是那官員一來,上下看了一遭,目光卻死盯在楊雪意身上。


    為首的官員急急匆匆,扯開破落嗓門先報導:“王敬有事要報!這幾人,方才私藏官馬,持械鬥毆,幸得楊參軍秉公持正,如今將他們生擒問罪!不知徐司馬可在?”話說得振振有詞,將那無理取鬧的事態藏得一幹二淨,又似帶著些諂媚阿諛的意思。


    不想那對門丁卻隻冷淡應聲,一前一後走近,竟是左右猛然將楊雪意的兩臂死死轄住,一旁的王敬與他的侍從們頓然被這變故嚇得目瞪口呆,瞧著楊雪意如同一羽被逮到的鴿子那般,被掐著雙翼提溜去囚獄的方向,一時間隻得滿麵迷茫地主張道:“這、這是怎麽回事?你、你們,先將這幾人也趕到牢裏去,先關起來再說!我、我去稟告徐司馬……”


    華清遠便被這樣莫名其妙地趕來趕去,心中早已經風聲鶴唳,來來回回盤算著有無脫身之機,但又隻能夠走一步算一步,他得想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可看來他如今已然徹底被捲入這件麻煩事情裏,一時半會兒可能脫不開身。此刻他最為擔心的卻非自己,而是阿由一人能否好好等在邸店裏,若是他回不去,又是否能夠照顧好自己。


    這一路而來,時間不長,可他卻仿佛走過一條綿延萬裏的坎坷路途,他總算知道,旅途奔波的風塵僕僕並不算什麽,心中的風塵僕僕才最是累極。可他自與樊真分頭而行之後,那顆心子仿佛要永遠高懸,令他時時緊張得如履薄冰,徹夜難眠。


    這牢房陰冷骯髒,散發著一股經年不絕的酸黴氣味,所幸那鋪展在地上的稻糙又厚又實,但也遮掩不住蟲鼠窸窸窣窣爬行流竄的響聲,楊雪意比他稍早一些被推將進來,華清遠瞧見他被搡得連頭冠都墜了下來,披頭散髮,看上去極狼狽,但卻依然從容不迫,他盤腿坐在一叢蓬鬆的茅糙上,手中展著本冊子。


    見華清遠過來,他又抬起眼睛,善意地笑了一笑。


    “明日我找個緣由,將你送出去。對不住你一片好意,出手相助,最後卻遭了牢獄之災。”楊雪意拍了拍身側的稻糙席,示意華清遠先坐下,他的嗓音很是清潤溫和,語調不緊不慢,叫人聽著格外舒服。


    華清遠將早些時候見到他時的戒備收了收,隻因他先前看楊雪意的作為,覺得麵前人並非心口不一、窮凶極惡之輩。


    他坐在楊雪意身側,離得近了,方嗅到一股淺淺淡淡的藥氣,他有點驚訝,可是這樣的驚訝也隻是曇花一現,便迅速黯淡為一陣如墜深淵的失神,是了,這一股藥氣,跟樊真身上的氣味,有這樣一兩分的像,隻不過要更柔軟清甜一些。


    他因此想得入神,又因此一下子回神,隻覺這樣的神遊方外對楊雪意太過不尊重。況且、況且他不能夠再想過往之人,隻一消想,那一些甘之如飴的回憶便裹挾著血肉模糊的刀風,反反覆覆地使他的傷口癒合而又崩裂,痛苦之極。


    心緒雜亂之間,他看見楊雪意手中打開的冊子,上頭那密密匝匝的字跡,他終於是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本琴譜。他從前原是不精聲律的,但與樊真待久了,加諸他原來又有些興趣,一來二去便也懂了好些樂理知識。他偷眼看了一頁,麵色卻略一變,訝聲道:“你是……長歌門下的人?”


    楊雪意知趣地點點頭,將冊子合上,低聲問:“何以見得?”


    “風雷引秘譜,這是長歌門的名物。”華清遠雖說不願想起,但那閥門一經打開,那回憶便如cháo水湧動,勢不可擋。隻因樊真實在與他聊得太多,兩人感情最濃時,是能夠徹夜秉燭長談不息的。


    很多時候他撐不過,卻依舊眼色朦朧地趴在案上聽樊真說話,直到天色熹微,燈花難剪。談話的最後,常常是他困得人事不省,囫圇一歪便倒在樊真懷裏,將睡未睡裏,他能感覺到濕濕涼涼的輕吻落在他的額間鬢角,落在他失水幹裂的雙唇上。那陣似有似無的藥氣,他總是很喜歡的。


    華清遠的心一絞,吐息驟然一停。才覺楊雪意已經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好久,那目光仍舊是平靜而和善,如同兩泓穩定的水鑒,華清遠臉麵一燙,心如亂麻。卻聽楊雪意又道:“你受傷了?對是不對?”


    “這……前些日子,確然受了些傷。”華清遠低下頭,避開了楊雪意的目光。


    “我這有藥,他們沒樂意搜走。若是你不介意,我幫你換一換藥。你的傷勢不好,疼痛雖說有一陣沒一陣,卻怕是要傷筋動骨。”楊雪意的話中蘊著關切之意,但是這樣的關心卻極為彬彬有禮,以至於有一種恰如其分的疏離。


    話說得並不熱絡,似乎華清遠同意也成,拒絕也無傷大雅,但是這樣的態度卻正好到了最容易令人接受的程度。


    華清遠道了一聲謝,便看見楊雪意從袖中扯出一隻袖袋來,翻翻撿撿取出幾個瓶瓶罐罐,華清遠問:“你這是……習過醫術?”


    “略通一二。”楊雪意答得簡單,沒有多做贅述的意思。但他那上藥的手法卻嫻熟得很,若說沒有行過醫術,還真是講不過去。開初華清遠揭開紗布纏帶,便聽得楊雪意輕輕吸了一口涼氣,“這樣的金創,沒有一時半會好不了。你還似成日勞動身體的模樣,時日一久,會落下病根的。”


    華清遠苦笑一聲,且不知他後背的傷口是有多駭人。


    他聽見藥瓶子打開的細微脆響,一股濃烈的藥油氣味撲鼻而來,險些叫他嗆住了。隻是那油膏擦在傷患處,並沒有太大太刺激的痛楚,反而細細癢癢,折騰得人渾身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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