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由心下頓然搖搖欲墜起來,這樣香甜的花糕點心,他還從沒有吃過。隻是方才他的清遠哥哥說要在原地好好等著,他不久便回來,可是他前腳剛走,那發糖糕的人便走過來了。阿由低著頭,視線晃晃悠悠落在那人青灰色的布靴子上,那鞋子很舊,但是很幹淨,被刷洗得微微卷著口,邊緣發著青白的顏色。


    “你如果擔心,我就咬一小口,你瞧瞧我出事沒有,再接過去。”那個人依舊耐心無比地勸導著他,阿由見那人伸手掰了一小點兒,放進了嘴裏,米香伴著白糖的香氣,一下子引得他一陣咕嚕咕嚕的腸鳴,阿由頓然覺得不好意思,滿臉羞赧地漲得通紅。


    那個人生得一張好看眉目,舉手投足間和善溫柔的感覺與華清遠有過之而無不及,阿由遲疑了一陣,方想伸手接過那包糖糕,卻聽得身後一氣呼喚的聲音:“阿由、阿由!”他一下子如同被蚊蟲蟄咬一般縮起了手,想也沒想地背身跑開了。


    “怎麽?方才那人是誰?在做什麽?”華清遠看著不遠處站著的人,那人覺察到他警惕的目光,卻隻是微微一笑,將手上的糕點扒拉一陣,全放給周圍歡蹦亂跳的孩子了。他的手肘下夾著一隻發白的藍色包袱,卻著一身亮緞的官服,一副州官打扮,但卻和一大群上躥下跳的乞兒混在一起,乍一看極為格格不入。


    “這個哥哥,想給我糖糕吃。”阿由答得老實巴交,伸手牽上了華清遠遞過來的手,這周圍哪有地方賣什麽糕點,時逢戰亂,糧米極為金貴,那東西怕是自家裏做的。若是放在從前,華清遠定然覺得那人一腔熱情,好心好意,可現如今躍入心頭的第一反應,卻隻是懷疑他是否居心叵測。


    他沒將這變化放在心上,隻是拉著阿由的手,邊沿著衢道,去尋這安寧小城中的邸店了。


    雖說這城鎮還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寧謐裏,但山雨欲來的滿城大風卻已經呼嘯而至。邸店門前人聲鼎沸,喧雜一片。


    華清遠走入院中,隻見十來人圍在馬廄前,分作兩股,拔高聲音互相爭吵著,如同兩堆劍拔弩張的野鶩,華清遠皺了皺眉頭,微微側過身,護住了身邊的阿由。


    “早就便知道你將家中良馬藏在了這個地方,冒充江湖來客的馬匹以躲避徵收,這馬當時是官府為你們家購置的,如今前線亟需戰馬,怎能不將它們充公?”這場景引得人群一陣竊竊私語,隻見一名官吏樣子的人邊尖細著聲音高聲道,一邊走到馬廄邊上,牽過一匹不安地刨動前蹄的高頭大馬,轉頭便是要走。


    此時圍觀人群裏突然暴起一個蓬頭垢麵的老頭兒,連聲驚叫著,竟一把扯住了駿馬的尾鬃,人群中噓聲一片,那官吏一見此況,也並不領情,扯著馬韁往相反的方向走。那老人發了狠勁,竟叫那馬一時間吃痛,驚慌失措地大聲嘶鳴起來,揚起的後蹄險些當胸撞在老人心口。


    “滾開!滾開!你這不要命的老骨頭!”旁側立時走來幾名帶刀侍從,拿著刀鞘狠力去搗老人家的手肘,想叫他放開。不想那老頭子又像是吃了死勁,橫眉倒豎,牙關緊攥,一張精瘦老臉憋成紫紅,硬是將單薄身段朝後死死傾著,那馬匹痛不可支,簡直是要發了瘋,四蹄飛揚,長嘶陣陣,周遭的人嘩啦一聲散開,卻沒有誰膽敢上前,倒是將華清遠擠到了靠前的位置。


    “你敢和官府作對?!還要不要命啦!”為首牽馬的官吏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老鼠,尖聲大叫起來,卻還是死死扯著馬韁,一時間兩人僵持不下,卻苦了夾在兩人中間的、疼得滿眼通紅的馬匹,“我叫你放手!我叫你放手!快點,將馬尾割了,快點!”


    隻是那馬匹實在癲狂,已經神誌不清,上下跳動掙紮著,將一前一後那兩人拽得仿若狂風中浮沉的風箏,聽到這聲喝令,周遭侍從紛紛抽刀出鞘,左右群人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隻見得那幾名侍從圍著馬匹團團轉,舉著寒光閃閃的長刀,卻一時間不知往哪兒砍。那官吏也像是被扯昏了頭,竟喊:“你們倒是下刀子啊,砍死區區一個賤民,不算得什麽的!”


    周遭那些許人仿佛是被明晃晃的刀光唬住了,又沒有人真的想同官府作對,個個噤若寒蟬,不敢上前,眼睜睜看著那左右劈砍的刀子三兩下劃破了老人的衣服,不少人嚇得捂住雙眼,生怕一睜眼,眼前那人便成個駭人的血窟窿。


    華清遠被這陣仗驚得朝後退了一步,卻見那沒輕沒重的一柄長刀子,揚起一陣冷冽刻骨的刀風,便要將老頭兒的手肘活生生砍斷了去!


    人群中一片大呼小叫,卻聞一聲響亮的金鐵相擊之聲,那把長刀活脫脫從那侍從的手掌裏震得飛旋出去,錚然插在馬槽之上,瑟瑟抖出一陣連綿不斷的令人齒楚的嗡鳴聲音。


    那侍從怪叫一聲,渾身一軟,朝一旁撲將在地,吃了滿嘴塵灰。他撲撲騰騰地掙紮一番,卻見眼前一角黑色靴尖,雖說久經磨損,可上頭捲雲銀紋卻還在暗沉地放著收斂的光。灰頭土臉的侍從抬起眼睛,隻見得華清遠一身稍顯破舊卻幹淨得沒有半點塵埃的道袍衣角,辨不清他麵上神色幾何,一柄似是浸過雪霜的劍明晃晃橫在那侍從麵側,忽便將他嚇得嗷嗷大叫起來。


    華清遠利落地收劍入鞘,心下才鬆口氣,便又猛地提起來。


    周遭那些個形形色色的人,一時間都停下了動作語言,數十道毫不避忌的目光直向他身上紮,叫他覺得尷尬無比。官吏與老頭都同時鬆開了手,身形不穩地雙雙跌落在地。那馬兒一下子失了憑依,便是撒開蹄子,直朝著邸店外狂奔而去。


    四周又靜了一陣,華清遠垂下眼睛,隻想要遁了身形,不曾想外頭卻傳來陣騷動,不知是誰在門外氣勢洶洶大喊一聲:“這是誰家的馬!這般衝撞了楊參軍!裏頭是怎麽回事?”


    這聲音一起,華清遠便看見方才還坐在地上罵罵咧咧揉著膝蓋的官吏,猛然一個鯉魚打挺,自地上彈了起來,那不停惡毒詛咒著的兇相以令人嘆為觀止的速度變作了一張委屈哭喪的臉麵,還未等那摔倒在地的老頭兒緩過神來,他便一疊聲地朝外頭哭喊道:“雪意!雪意!你倒是進來看看,給我評個公道罷!這年頭,想當個為民為國的官,可真是難啊!”


    華清遠的眼角跳了跳,且不知這齣荒唐鬧劇,還要演到幾時。


    第二十章


    “你!你!還有你!趁亂生事,以下犯上!抓起來!通通都抓起來!”


    華清遠看著險險點在自己鼻尖上的手指尖兒,心中暗叫不好,出門在外,又逢亂世,本應是少惹麻煩為妙,何況他還帶著阿由。方才不知搭錯那根筋絡,出手將那老叟救了。如今這眾目睽睽之下,身側又有官府的人,左右是跑不掉了,隻得回身匆匆對阿由交代一句,令他好生在邸店裏等著,他過幾個時辰便回來。


    他跟著那幾個侍從走出邸店去,卻總覺得頸側一陣不適的刺意,轉頭一看,方見那楊參軍一直饒有興趣地端詳著他,那人的相貌乍看清秀儒雅,可上翹的眼尾帶著點狹長的風流意思,將那淡然文氣活活敗去好幾分,反而多了些慧黠機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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