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糖放在睜著亮晶晶的眼睛乖乖躺在床上聽她們說話的女孩子的枕頭邊,蘭善文慢慢站了起來,輕道,“放心,這糖裏沒有毒,它是一個駐藏的軍人給我的,這是他們行軍時的口糧……他一點點省下來,寄給我的。”


    西藏那個地方,雖說解放了,賊匪卻還是很多,中/央派過去的人每天就在幾千海拔的高原上,在缺氧的條件下和那些馬賊打仗,有時候一塊窩窩頭擱在毛刺上還沒燒熱呢就打起來了,戰士們經常餓得頭昏腦脹的。


    部隊裏向上級報告了這些,上頭就給每人配發了一些糖和餅幹,打仗之前,就吃這個,補充體力。


    其實,聽他的戰友說,本來他留給她的還有餅幹和一點錢的,可是考慮到他的寡母,他的班長就把他遺留下來的東西分作兩份,一份寄給了她,一份給了他那喪了獨子的母親。


    鬱泉秋也很上道,點頭總結她的話,“哦——這麽說,他是你的丈夫——還是未婚夫?”


    “都不是,我們隻是有幾年同學情誼。”不想和一個陌生人多說這些,蘭善文說完這些就不說話了。


    她站起來,環顧一下這間簡陋的屋子,而後從自己的行李箱裏翻出來一枝削了尖的綠皮鉛筆和一遝白紙,走到炕沿邊,也放在乖巧的女孩子枕邊,摸了摸她光滑的額頭。


    獨屬於孩子的柔嫩皮膚觸在手裏讓人覺得軟乎乎的,像是在摸雲朵。


    女孩兒乖乖地把被子掖到下把底下,睜著水墨畫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她。


    蘭善文看著看著,心裏軟得一塌糊塗,輕輕地,像是對待唯恐被驚飛的蝴蝶那般,對女孩子微笑說,“你是叫牧牧麽?阿姨第一次見你,沒帶什麽東西,這些就送給你,總是在大字板上寫東西,會割到手,有了這個,就不怕了,上學好好聽老師講課,好好讀書,嗯?”


    女孩子的眼裏迸出來一束光,還沒盛開來,就忽然熄滅了。


    她怯怯地轉向蘭善文身後的嬌媚女人,喚道,“媽媽……”


    鬱泉秋寒著臉沒說話,屋內霎時陷入一片靜默的氛圍中。


    “她還沒上學。”好久,蘭善文才聽她冷冷地說,嬌媚的臉上滿是冰霜。


    蘭善文有些尷尬地笑了,“沒事,留著給她畫畫玩兒吧。”


    說完,她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帶過來的東西,重又拎著行李箱,往外走去。


    出門前,留話說,“一個月以後藥品就來了,要是你們有哪裏不舒服,盡可過來找我。”


    語畢,不等那嬌媚的女人再說什麽冷言冷語,她拎著東西,已經跨出了這間有些陰冷的小屋的門檻。


    她過來時夜色還很濃,露水重,天上的星星廖廖的也有幾顆。


    可當她跨出門時,才驚覺,日頭都快落山了。


    忙碌了一天的工人們開始結伴地說說笑笑著走回宿舍。


    男工的宿舍就在女工宿舍的對麵,晚風把男人們夾雜著汗臭的髒話一字不落地吹進了她的耳朵裏。


    “那騷娘兒們的門是開著的,不是又找了哪個相好的吧?”


    “你管得著呢,人就是再想找男人,也輪不到你頭上,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媽/的,就你這熊樣。”


    “你小子說話可長心點兒,別當老子不知道你沒那份心,做工的時候一個勁盯著人家看,就是看穿了,人家也不搭理你!當個便宜爹都輪不到你!”


    “嘿,你這小子!哎,不是,從那娘兒們門口走過去的那姑娘,怎麽沒見過,真好看。”


    “得得得,你盯著那娘兒們多久了,她好看不是咱們廠裏公認的?”


    “不是,不是她,是又來一個。”


    “真的?一個都不得了,又來了一個不還得讓老子看得燒壞褲襠?都讓開,讓老子瞅瞅看。”


    ……


    對麵宿舍門口聚集的男人越來越多,蘭善文恍若未聞地搬著行李艱難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途中有不少下了班的女工人,看她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樣子,便好奇地上去詢問了她的來歷。


    得知她是新過來的醫師後,熱心地幫她把行李提到嶄新的宿舍,笑說著“蘭醫師以後也常過來咱們那裏坐坐”,在她滿口答應下,嘻嘻笑著走開了。


    蘭善文微笑著目送她們離去,提起來行李走進了屬於自己的宿舍。


    不愧是新落成的宿舍,雖隻有三進,但都是磚瓦砌的,比方才那女人住的地方不知好了多少倍。


    但她寧願住在牛棚裏。


    明明是為了贖罪過來的,結果犯人自己住的比獄卒還好,這像什麽話?——她相信,過不了多久,這些抨擊的話,就會見諸於各大報紙。


    而她的名字,到時肯定會被臭雞蛋給丟臭。


    但那是以後了,如今……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門是虛掩著的,被她徑直地推開了。


    她以為會沒人的,但沒想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後,她正在放行李,不知哪裏來的一個蓬頭垢麵的女孩子卻穿著半耷拉下來的長褂子,打著嗬欠走到她麵前,上下看了她一眼,“你就是新來的醫師?”


    “……嗯。”蘭善文誠實地點頭,友好地對她笑一笑,“你是?”


    “你的室友,我是昨天過來的。”女孩子打著長長的嗬欠,揉揉頭頂雞窩似的頭髮,接過來她手裏的東西,笑著和她道,“我叫李婉蒔,學新聞的,姑且……算半個記者吧。”


    蘭善文也端著微笑,對她道,“我叫蘭善文。”


    “哎,我知道你!蘭部長的女兒麽。”叫李婉蒔的女孩子聽說,看著她叫了一聲,隨後笑著伸手對她道,“你爹運氣不錯,好賴回了家了,哪像我老頭,以前是隔壁省的書記,現在麽……叫牛鬼蛇神?反正就是這個叫法兒差不多,不知道哪個村裏挑糞呢。”


    蘭善文憂鬱一笑,“沒有,我爸他得了重病,可能不久就……是總理人好,求情說讓他們這些得了病的人先回來的。作為交換,你看,我不是過來了麽?”


    “哎,好吧,合著咱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女孩子聽了,對她齜牙咧嘴地笑一笑,側身對她道,“咱們以後就是合夥的了,這屋子,統共有三間,咱們一人一間,對了——還有醫師要過來麽?”


    “有的。”蘭善文點頭,“我們統共來了八個人,六男兩女。”


    “唔,那就還得留一間。”李婉蒔惋惜地說,“我本來還打算把東邊那間不大通風的屋子當儲物室呢。”


    嘆了一聲,她又問道,“對了,你吃飯了沒,餓不餓?”


    “還好,中午坐車時吃了一塊餅。”


    “唉,那你肯定餓壞了,等著,讓我收拾收拾,我帶你一塊去食堂吃飯去。”


    說著,她一溜煙地往西邊屋子跑去,風風火火的性子和一陣風颳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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