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尉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再坐下,將奏章板拿在左手,右手則拿著裝了大椒的布囊。他緩緩地說:


    “臣以為,梁後先於孝桓皇帝而崩,大將軍誅後,先帝下詔,廢其陵墓為貴人塚;衛後因其子戾太子作亂,為孝武皇帝所廢。此皆出自天子生前聖裁,不可與竇太後相比。當初秦始皇幽閉母後,感於茅焦之言,立即駕迎母後,供養如初。以秦後之悖亂,始皇之殘暴,尚能聽納直臣之言,不失母子之恩,何況竇太後尊號在身,援立聖明,光隆皇祚,且又不因為獲罪而駕崩呢?太後以當今天子為子,天子豈能不以太後為母!子不能黜母,臣不能貶君,此乃天經地義!如果太後不與先帝合葬,即陷天子於不仁不義,過失之大,重於始皇!臣現在左手持章,右手執藥,自去詣闕,親奏天子。倘天子不省臣奏,臣當吞藥自裁,於黃泉之下,覲見先帝,具陳得失!”


    說完,李太尉起身而去。會議不了了之。


    還是由於黃門令董萌的作用,天子下詔,葬太後於孝桓皇帝的宣陵。七月二日癸醜成禮。


    八月,黃門令董萌被捕,罪名是謗訕永樂宮董太後,死於獄中。


    事情還沒有個完。


    九月的一天夜裏,幾個黑影從太學的宿舍中潛出來,向城北走去。巡查宵禁的騎兵,在京城的街道上縱橫穿梭,居然沒有發現他們。


    次日,北宮南門外的巍巍峙立的朱雀闕上,題著幾個醒目的白字,書法疾勁:


    “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太後。公卿屍祿,無忠言者!”


    觀者如雲。一時京師的公署官府、市井閭巷、酒館妓院又有了談資。


    負責偵察此事的,是司隸校尉劉猛。他接到詔令,必須在十天內破案。對他來說,破案並不難,他也作了調查,知道是太學生所為,但他就是不願搜捕,因為他暗自為這條匿名標語叫好。


    一個多月了,案犯尚未落網。劉猛被免職,遷為諫議大夫。大長秋指定禦史中丞段鍇代劉猛之職。此人一介武夫,司法偵察那一套對他來說至為繁瑣,和打仗一樣,他指揮鐵騎一排排地向太學裏麵沖,沖得太學生狼奔豕突,最後,幾根長繩,係了上千的太學生,押往監獄,統統算作案犯,打的打,關的關,然後上奏結案,大長秋對此深加讚賞。在大長秋的授意下,新任司隸校尉上書彈劾前任,劉猛被判處苦役。


    段鍇出任司隸校尉這件事,把禁錮在弘農郡的故大司農張奐將軍嚇了一跳。他知道麻煩事又要來了。段鍇的家鄉和張將軍接近,在武威郡的姑臧。他的聲名,也與張將軍和皇甫規將軍接近,俱為威震帝國西北涼州地域的邊將。加之段?字紀明,張奐字然明,皇甫規字威明,因而帝國的朝野稱他們為“涼州三明”。段紀明年少時弓馬嫻熟,輕財尚俠,從一個管理孝順皇帝陵園的小吏到破羌將軍、新豐縣侯的歷程,記錄了他身經百戰的累累功勳。段將軍雖是個武夫,但不是個殘暴的軍人。他愛護士卒的名聲播在帝國的朝野,士兵生了病,他都要親自看望,甚至親手為之裹紮創口,士兵皆願為效死而戰。在邊關十多年,段將軍未嚐一日睡過好覺。建寧三年,他指揮了帝國與東羌的戰爭,斬首一萬九千餘級,俘獲無數,東羌遂平,並在安定、漢陽、隴西三郡安置了投降的部落。這一年春天,天子念他辛勞,詔征還京師。段將軍帶著漢、胡步騎五萬多人、汗血千裏馬和萬餘口生俘來到京師,剛到遠離京師的長安縣西境,就受到天子特使的迎接和慰勞,班師的隊伍長達數十裏,旌旗蔽日,鼓角震天。進入京師後,即拜為侍中、執金吾和河南尹。


    段將軍和張將軍的過節,開始與他們的人格無關,而是出於各自不同的戰略觀念。在一次對羌人的戰爭中,張將軍主張招撫,而段將軍主張討伐,作為軍人,他們也曾為了立功而爭奪出戰的機會。就這樣,兩人之間有了意氣之爭。不過,他們之間的了解和友誼也建立在戰爭之中,為常人所不及。孝桓皇帝朝,天子曾為張將軍久不出兵擊羌而大動肝火,段將軍馬上向天子麵陳韜略,點出他的老同行按兵不動的妙處,使天子豁然開朗。


    張奐擔心的是現在的段將軍。與自己相較,段紀明有一點令人擔憂,那就是他的儒學修養相當欠缺,他和一切軍人一樣,沒有政治頭腦。殘酷的戰爭,使得他把人世間一切高尚的東西看得很輕,而把及時的感官享樂和財富、地位看得很重。這次因搜捕太學生而遷為司隸校尉,說明段紀明為保富貴,與中官結黨。因而他的軍事才能就成了張揚中官權勢的威力。


    還有一件事,讓張奐最為擔心。


    扶風人蘇謙,是張奐的世交摯友。可蘇謙又與段?的好友、魏郡人李?有怨恨。李?便在出任司隸校尉期間,找了個由頭將蘇謙捕殺了事。誰知道蘇謙的公子蘇不韋是個血氣方剛的人,他將父親埋進土中,發誓不報此仇,不舉行葬禮。於是他變更姓名,外出結交江湖俠客,天天尋找機會。本朝的風俗和法律,都同情和鼓勵復仇,因此李?也很緊張,一直沒有放鬆對蘇不韋的追捕。可過了許多年,不見動靜,李?也就不以為意了。不久,他升遷為大司農。


    一天夜裏,蘇不韋突然從李司農臥室的地磚下麵衝出來,持刀砍殺。李司農大呼救命,奪路而逃,室中侍寢的小妾和一個小兒被蘇不韋斫殺。接著,蘇不韋又從另一間屋子的地下突出,搜殺李司農。這時,李司農才發現:家中的地下,已被蘇不韋挖空了。他驚恐萬分,一邊布置搜捕,一邊讓人用厚木板壓在地上。自己從一個房間,移到另一個房間,嚇得魂不守舍。第二天,李司農又得到報告,說自己父親的頭,被人從墳墓中掘出,掛在京師的鬧市口。李司農大索京城,不得要領,又怒又氣,吐了幾大口血,便命歸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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