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棠道:“別再來了,別來了,以後都不要再見麵了。和你在一起,我都累死了。”


    還是不想見朕嗎?


    朕心裏空了一下,但很快道:“好,以後有事,朕會派人來,不會再親自來了。“趙棠點點頭,笑了一下:“多謝啦。”


    朕離開天牢,便去廷尉府調卷宗,從黃昏看到天亮,什麽也看不出來。


    朕又去找推官陳奇,此人斷案如神,但已致仕在家,不問世務。朕親自去請他,說了許多恭維話,他才答應出山,幫朕把案子翻過來。


    從陳家出來,朕頭昏腦脹,才想起該去讓太醫給趙棠治傷。安排了太醫,又想起牢裏太冷,還要送一些被褥進去。正在想著,身邊高寒道:“陛下,回宮歇歇吧,您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朕聽他一說,才覺疲倦cháo水一般湧來。朕把所有事在腦海中篩了一遍,目前隻能做這麽多了。剩下的安撫群臣,鎮壓流言,對付劉俊,都不是一時半刻能完工的。朕若休息不好,反會輸了這場仗。於是朕回宮了,在馬車上小憩時,那聲音又冒出來,雀躍地、怯怯地:“我真高興!他又回來了,而且再也不會走了。”


    朕道:“他落下傷殘,你還高興?”


    那聲音道:“他變成這樣,除了你,還有誰要他?”


    朕不肯回答,心跳快,仿佛被窺破了醜陋的秘密。


    那聲音又自說自話地慶祝一陣,便消退了。朕回到卻非殿,躺在床上,把明日要做的事想了一遍,很快入睡。


    次日,高寒給朕更衣時,道:“昨夜天牢傳來消息,說趙先生……畏罪自盡了。”


    朕愣了一下,抬頭看高寒:“畏罪自盡是什麽意思?”


    高寒道:“趙先生把腰帶係在柵欄上,躺在地上把自己吊死了。太醫過去的時候已經沒氣了。奴才沒敢半夜叫您,怕您一宿沒睡,受不住。”


    朕靜了好一會兒。高寒的話,朕每個字都明白,怎麽連成句子卻不明白了?


    “下次這種事,立刻告訴朕。輕重緩急你都分不清嗎?”朕說著,繼續讓高寒更衣,“去廷尉府!”


    車來了,朕上車,腦子依舊是懵的。趙棠畏罪自盡,畏罪自盡,是朕理解的那個自盡嗎?是高寒口音不對帶出了家鄉話?還是高寒沒有說清楚是自盡未遂?一定是自盡未遂,躺在地上怎麽可能自盡?


    朕這樣想著,竭力平靜。待到廷尉府,朕朝牢裏走,路上摔倒兩次。終於到了那間牢房,便見張葦席上躺著一個人形,很瘦,蓋著白布。那個身高,朕一下就認出是他。


    兩個獄卒跪在旁邊,稟報了昨夜的事。


    朕道:“掀開,讓朕看看。”


    獄卒掀開,露出趙棠的臉。那臉上因為沒有牙齒,看起來像一個老頭子,皮膚上出現了紫色屍斑,舌頭太長,吐在嘴角邊,像個蹩腳的鬼臉。


    他受過多少刑?


    朕道:“把他衣服脫了。”


    獄卒愣了。


    朕道:“朕看看他的身體。”


    獄卒七手八腳地脫掉了趙棠的衣服,死人的衣服不好脫,他肚子上的血跡把衣服粘住了。朕怕獄卒太用力,拽疼他,於是走過去用佩劍割斷了布料。


    然後朕想了想,幹脆自己動手給他脫。


    脫的時候,朕才發現人的衣服不好脫,朕似乎從來沒有主動脫過他的衣服,他的手臂和腿都很長,身體又僵硬,脫起來磕磕絆絆。終於脫下了,最觸目驚心的就是他腿間的血坑。那裏什麽也沒有了,隻有一個血坑。肚皮上也沒有皮膚,是大片暗紅色的血迦。他的肌膚上都是鞭痕,指甲全部沒了,腳腕和手指關節青腫著,右手無名指骨頭斷了。


    他的眼睛閉著,臉頰凹陷,非常瘦,非常老。


    朕輕輕摸著他的臉,一寸一寸,摸著他的傷口。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從身體裏滋生出來,好像硫酸灑了,一寸一寸往下腐蝕,先是心髒,然後是肺,然後是胃、肝、腸子,都隱隱地痛起來,而且越來越痛,痛得無法說話。那個一直藏在心裏,不時出來和朕說話的聲音,突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他哭得嘔血,哭得斷氣,哭幹了身體,煙消雲散。


    朕愣在那兒,摸著趙棠的屍體,聽著心裏的哭聲,不知過了多久。等朕清醒過來,身邊聚了不少人,都打著燈籠。


    他們什麽時候來的?


    為什麽打著燈籠?外麵已經天黑了嗎?


    朕茫茫然地站起身,低頭去看趙棠地身體,這一看便覺得十分恐怖。


    朕踉蹌著倒退兩步,一句話不說,轉身走了。高寒問道:“陛下,喪事……”


    朕恨意勃發,頭也不回,厲聲道:“死囚辦什麽喪事?該怎麽辦怎麽辦!”高寒嚇得跪倒在地。


    朕走出廷尉府,步子飛快,上了馬車。馬車回到了宮中。


    朕逕自回到卻非殿,脫下鞋子,躺到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緊了。


    夏天啊,怎麽會這樣冷呢?


    朕睜著眼睛,紗帳頂端仿佛出現了趙棠的屍體。那麽悽慘的、瘦削的、可憐地躺在那裏。朕忘記把衣服給他穿上了,他該多冷呀。實在不應該。


    他生前很喜歡享樂的,寒酸地葬在亂葬崗,是朕對不起他了。不過相伴十年,他也有很多對不起朕的地方,一團亂帳,不算了,當朕更加對不起他吧。


    父王說過,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要節哀順變,要朝前看。


    朕要順變,要朝前看,要多想好事。比如趙棠死了,朕便不用怕他生氣,可以去找徐尚書把那奉茶少年要過來了。再比如,朕不必勞神費力、四處求人地保他了。群臣也會誇朕大義滅親,有明君之風。


    對,他一死,朕有這麽多好處呢。該高興。


    朕很高興,隻是有點想不通。


    他為什麽……為什麽……要自盡?


    朕睜著眼,躺著不動,一日一夜。高寒嚇壞了。


    朕告訴他們朕隻是受了驚嚇。


    太醫來了,開了一些養心安神的藥。


    朕又叫來陳奇,讓他仔仔細細,把案子查清楚。


    然後,朕睡著了,很平靜,且做了美夢。


    朕夢到第一次離開廷尉府時,走到一半又折回來。那時趙棠剛剛把腰帶拴在牢房上,亂糙一樣的腦袋套進環裏,看起來非常可笑。朕一把把他揪出來,說道:“還沒有到那一步,朕在想辦法救你,不準走絕路。”


    所以,他沒死。


    又夢見兩年前,他留書出走,朕下令“關城門,挨家挨戶搜,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回來!”很快,趙棠就灰溜溜地被抓回來了,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朕對他道:“你若是不願意再服侍朕,那麽就在宮內領一個閑職吧。外麵那麽亂,不要命了嗎?”


    然後,到了今天,他沒死。安王也活著。


    又夢見朕看到那封婚書時,大鬧一場,嚇得趙棠不知所措。朕哭著說:“不準你和別人好!休了她,休了她,你是朕的!”


    趙棠一臉無奈,休了窈娘。他既沒有和朕疏遠,也沒有死。安王也活著。


    又夢到十年前,朕還是太子,先帝坦誠朕的身世後,朕受驚過度跑出王宮,餓得快要死了。朕躺在地上,吃螞蟻,吃樹葉,吃呼嘯來去的秋風和明月光。朕沒有去鬥獸場,餓死了,於是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是這也不好,朕沒見過趙棠,便不會給他一千五百金,他要永永遠遠呆在鬥獸場,刀劍無眼,他說不定會死。


    那麽,朕便去了鬥獸場,但沒有同他做那事。做了也沒有動真心。動了也沒有去夜市,去夜市也沒有碰到他,碰到他也沒有被他救,被他救也沒有稟告先皇,稟告先皇也沒有絕食抗議先皇殺他,絕食抗議也沒有同意他入宮作禁衛,他做了禁衛,朕也沒有同他悄悄拜天地,寫“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生漫長如斯,那麽多個路口,走對一個就不會變成這樣。但朕一個也沒走對。


    朕不想去上朝,不知道怎麽麵對俊兒,實在沒有力氣。最好生病,能光明正大地不上朝。大概上天聽到了,朕就果然病了,病了整整一個月,差不多休養過來了。


    朕不敢問高寒,他葬在哪裏。


    朕和他,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死了,就不用再錯下去了。


    朕很高興。


    半年後,陳奇查清了一切。


    原來,窈娘是一個暗娼,初陽不是趙棠的親子。隻是趙棠愛窈娘,也願意愛初陽。那時候趙棠已經很想離開朕,同窈娘一起生活了,隻是還沒有想好怎樣同朕告別。而安王知道他和窈娘的事,勃然大怒,派人殺掉窈娘。


    當時,趙棠誤會朕殺了窈娘,還流著淚說“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你殺了你姐姐,你會下十八層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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