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般認真熱衷於漢學,一切的緣故,隻是因為對漢學的熱愛。明月吸吸鼻子,“這些研究你花了多長時間?”


    “從剛來國子監見到這石鼓,就開始了。”


    那麽花了整整兩年多。她一下子心生感動。隻因他那般執著對待自己所熱衷的事物。明月輕輕靠在容若肩膀上道:“冬郎總是這般一門心思鑽進去的執著,可是不好哦。”


    “為何?”


    “太過熱衷,沒了之後,該多傷心啊。”


    容若下顎抵著她的額頭,“我的要求不高,隻要能吃能睡,阿瑪額娘都在,就滿足了。”


    明月聽到沒自己,一下子失落無比,有幾分責怪之意,“怎沒有我呢?”


    容若撲哧一笑,“傻瓜。”她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沒了她,他還怎麽活?輕輕在她額前落下一吻,攥起她的手,放在他心口上,“你在這裏。”


    所以不言而喻。


    明月淡然一笑,她滿足了。她是個極其容易滿足的女人,就這麽簡單而已。


    容若帶她去了國子監各個學科的別院裏,轉得她暈頭轉向的。不得不說,第一學堂果然是第一,大得驚人,奢華得離譜。


    好容易參觀完之時,已是戌時黃昏日落。灰絳色的天際,灑了一地的霞光,幻化成氤氳的五顏六色。明月坐在馬車裏,撩起簾子看著外麵景色尚好的日落之時,不禁腦海想到少女時期夢想的畫麵,與心愛之人,一同坐在馬背上,走向幸福的夕陽下。


    突然她有些心動了。轉身一臉期盼地望著容若,“冬郎,帶我騎馬可好?”


    此時手持《花間詞》,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容若驚訝抬眼將她望著,“你想騎馬?”


    “不是,我是想……”她略有羞澀低眉,“我想你騎著馬帶我看夕陽。”


    容若眨巴眼,略有訝然凝望著低眉的明月,終是撲哧笑了起來,“竟想不到夫人還有如此情趣。”說著放下手中的書,望著她粉嫩的小臉,調侃道:“既然夫人要求了,為夫自當恭敬不如從命。”


    明月怒嗔。


    容若笑嗬嗬撩起簾櫳,對馬夫說了些什麽,馬車便停下了。容若拉明月下車之時,馬車的一匹馬已被馬夫脫韁,換上單人韁繩遞給容若。


    容若接過韁繩後,忽地打橫抱起明月,把她放在馬上,自己騰地快速上馬,動作幹淨利落。容若摟著明月入懷,駕馬奔馳。


    天際間,地平線上絢麗的降雲揮動繽紛的彩帶,染成金色夢幻般的世界。容若帶著明月行如蹣跚踏進這般美麗的夕陽中,似要走進天荒,融進地老,邁入天涯海角。


    容若幽幽念起:“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他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摟緊了緊懷裏的明月,“若是攜家望天涯,人間無地著相思。”


    明月撲哧一笑,本是她異想天開做做少女夢,如今倒成他暢言而發。她道:“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而她看盡的是花開爛漫般的幸福。


    正文 世遠望朝夕


    京城已被夜幕染成深藍,來來往往的商賈有的也開始收攤打烊,有的開始做起夜間生意。在穿梭的人群中,容若一手牽著五花驄馬一手攥緊明月的小手步行於其中。


    明月環視四周,對容若道:“我們出去這麽晚,阿瑪額娘可會怪罪?”


    容若撲哧一笑,“是我帶你出來的。我是你夫君。”


    夫君帶娘子夜不歸宿都無礙,晚歸何怕?明月也知其中,隻是她尚且還是一名新婦,被人嚼舌根總是不好,納蘭家人口雜不說,顯赫地位在京城裏就有說不完的話題。


    他們剛經過一個夜宵攤子,便聞到一食客甲人道:“前天納蘭家的長公子娶妻了?”


    兩人聽是提到他們皆頓足而聞。


    “你這幾天不在京城可是不知吧。”另一食客乙道。


    “天啊,公子不是還未過成人禮,怎就娶了妻?不符公子的性子啊!”


    “官道上的人說是明珠大人拉攏盧大人。這不,盧大人剛調任兵部右侍郎,誰不想拉攏一番?明珠大人以前不就在兵部嗎?如今竄到禮部,能多方延伸,也就隻要拉攏兵部,搞個文武兼得。”


    “嗯嗯,有道理。”


    明月聽別人之口說道自己這官場利益上的婚姻,未免有些難過。雖兩人在一起了,可總是缺少些什麽。還在沉吟之時,她肩膀上便多了一隻手。明月望去,見容若帶著一如平時的溫潤,目光卻比從前堅韌許多,似給予她一種肯定,一種莫須有的信心。


    “冬郎!”她低聲喚了一聲,臉上略顯蒼白。


    容若卻攬著她舉步離開,邊走邊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之間,你認為真僅僅如他們說得那般?嗯?”他說著同時,臉湊了過來,明月想躲卻奈何身子被他箍緊,便隻能微微側著身,苦笑,“別鬧了!”


    容若卻不似從前,依舊如此,臉上雖帶著笑容,但目光卻是執拗不已,“那你說,還是不是?”


    明月這下便知,她是惹惱了他。她不該質疑他對他們的婚姻所持的態度,這是在傷他。明月不再掙紮,輕輕依在他旁邊,“對不起。”


    容若咬了咬唇,正身牽起她的手,一步步向納蘭府走去。兩人之間一下子無話可說,皆隻是低下頭獨行。當走至一條流水貫穿全街的小道,它以水為街,以岸為宿,中間橫亙一座石橋。在月色撩人之夜,響起了悠長淒婉的笛聲。原本死寂的他們,不約而同抬起頭看向聲源。


    在那橫亙水湖之上的石板橋上,佇立著一名男子,他著青色長衫,目光清冷望著皎皎半弧的月亮,在吹奏著一首似乎有著許多故事的曲子。


    明月甚至有些入迷,這是一首《鷓鴣飛》,本意是歡快曲調,而如今卻被他改了調子,略有淒涼之感。容若望著此人,怔了一怔,不禁苦笑,轉臉看向明月,“知道他是誰嗎?”


    她搖頭。


    “朱彝尊。他來京許是有一個來月之久了,應該是為這期殿試。”容若說著便朝他走去。明月落在後麵,凝滯望著他一會兒,便跟了上去。


    依舊佇立在石板橋上的朱彝尊覺有人走來,頓了一頓,放下笛子,轉頭朝容若看去,“公子。”


    容若道:“一人在此吹笛?還吹得如此哀淒,可是有傷心事?”


    “四十無聞,已是白頭亂髮垂耳。”他興嘆,“這次也許又是一次過場罷了。”


    容若默默望著他,目光不似以前那般冷然,若有沉思將他望去。


    朱彝尊目光瞅向他身後的明月,不禁莞爾一笑,“京人傳公子提早大婚,娶了新任兵部右侍郎之女,不過我想以公子個性斷不會如他們所說。”他朝明月略頷首,算是打招呼了。


    他是個過不惑之年的男子,雙鬢已有花白,眼神比年齡略顯得滄桑,想必是這一生潦倒困苦所獲。容若這時同他岔開話題,“這次殿試你認為是一次過場?”


    朱彝尊笑道:“公子,朝廷上的事,你不懂。你天生貴胄,得天獨厚的優越,殿試必當通過。而我們這些落魄書生翻身的機會太過渺茫。官場上的黑吃黑,我們是招架不了的。”


    這些他為何不懂?他阿瑪說過,要他做比他更優秀的男人,為納蘭家爭光,所以為他鋪設光明之路。隻是這些他都不想要,他自心底有一份叛逆,他不想為官,他隻想尋常如百姓,可他清楚明白,終不如願。


    而朱彝尊正好相反。他想為官,想增大門楣,想擺脫潦困的生活,滿腹經綸無處奮發,可他也清楚明白,很難如願。


    明月望著眼前兩個初衷相異,心思相似的兩人。命運,總是有著道不完的無可奈何。


    她隻能安靜站在兩人之間,聽著、望著、嘆息著。兩個男人並排站在石板橋上負手眺月,都是無限惆悵。


    朱彝尊嘆道:“菰蘆深處,嘆斯人枯槁,豈非窮十。有虛名身後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無聞,一邱欲臥,漂泊今如此。田園何在,白頭亂髮垂耳。空自南走羊城,西窮雁塞,更東浮淄水。一刺懷中磨滅盡,回首風塵燕市。糙履撈蝦,短衣she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誰是。”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容若忽兒以詞回應他的詞。


    明月一怔,以一句惆悵客,知曉這哀怨之中太多的淒聲。朱彝尊也怔忪地將容若望著。容若隻是對朱彝尊輕笑一下,不加以逗留,對他頷首,轉身牽起明月離去。


    明月忍不禁地轉身望去,隻見朱彝尊已是淚光點點,然眼中卻帶著笑意目送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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