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回應,“聽何而來?”


    “納蘭這滿京皆知曉的才子娶的妻子自當該是個才女。”曹寅理所當然,似有故意為難之意。要是明月答“是”那未免有不自量力之嫌,抹容若的顏麵,要是答“否”那就未免妄自菲薄,駁了容若的麵子。


    明月未立即回答,隻是簡單一笑反問,“曹公子在京城名聲也不比冬郎差吧?”


    曹寅將她望去,不明她話中所含何意?倒是容若愣了一愣,撲哧一笑,看來他是知曉明月下一句話該說什麽了。果然,明月一臉含笑再道:“曹公子如此盛譽,想必家族其他子弟也該是各個才子佳人。”


    曹寅的父親是任內務府營繕司郎,根本字都不識全。還有一個弟弟,每日無所事事,對漢學意趣闌珊,別說才子,連普通的讀書人都不及。曹寅這才明白明月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全數反到自己身上。簡單一句反問,就把所有的刺全插在敵方身上,而且根根入髓。曹寅一句話也憋不出,隻能紅了脖子又紅臉。


    常寧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吃癟了吧。哈哈。”


    容若故做嗔怪地望向明月,但眼神卻柔和萬分。明月緩緩伸手朝他握去,容若穩穩握住,兩人相對而笑。口說無憑稱才女,隻是個笑話。真正有才之人,不是說說就有才,而是在說時,無聲無息就表現出來了。


    三人舉步剛邁進國子監大門,一隻大公雞撣著翅膀半飛半跑向他們跑來。


    “快,快抓住它。”一名蓬頭垢臉,留著一指長鬍鬚的中年男子狼狽地在後麵追著,氣喘籲籲的模樣。


    門口的四人當即愣了原地,公雞見無退路,雞急也跳人牆了,“咕咕”地左右展翅,拍打翅膀,找個絕佳位置跳,公雞最後鎖定明月與容若之間的空隙飛跳而來。明月一驚,條件反she右手護住臉,左手拍掉那隻飛來的公雞。在她身邊的幾名身手矯健的男子都被明月這神來一擊,驚呆了。


    隻見那隻本是活躍的公雞,不知是被明月怎麽一拍,正好中要害,直接委靡在地上,老老實實“咕咕”叫著。


    “哎喲喂,這隻死雞今天是瘋了嗎?原來是來了異性,激動得。死禽獸,一受異性撫摸就這德行了。”中年男子抱住委靡在地的公雞,哄著它,撫摸著它,看似把它當兒子了。


    不過他這話說得……明月臉一陣發黑。


    “徐老師!!”曹寅嚎啕大叫,“你還沒把這隻雞不鳴的廢物丟掉,把它留在彝倫堂幹什麽啊?”


    原來眼前這形象略有邋遢的中年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徐幹學。徐幹學立即把懷裏的公雞塞到曹寅懷裏,蹙眉嚴肅道:“華佗當年受動物的啟迪,創造一套強身健體的絕妙體操。”


    “於是老師你也想受到動物的薰陶,創造一種獨一無二的文學?”容若不確定地道。


    徐幹學睥睨一眼,“非也。”他戳戳這隻公雞頭,“我隻是利用公雞日出打鳴提醒我廢寢忘食地研究學問。”說罷嘆息一聲,“奈何這是一隻不爭氣的禽獸。”


    曹寅真想把懷裏的這隻“咕咕”叫的公雞給扔了。


    徐幹學繼續忘我般自言自語,“難道真要我學習古人懸樑刺股不成?”順道摸摸自己的鬍鬚,一臉自我沉思的狀。


    明月是玩玩想不到一直好奇的徐老師是這般模樣。她不可思議將容若望著,俯身對他道:“這真是徐幹學老師?”


    容若頷首,“如假包換。”


    明月感到自己暈了一暈,覺自己出現幻覺了。莘莘學子夢寐以求的國子監老師竟是這般藝術?


    徐幹學自我陶醉一番,瞅了一眼臉色略有蒼白的明月,他道:“姓名?”


    明月見他是看向她,沉吟道:“您學生納蘭成德的妻子。”


    “我問的是姓名,而不是身份!”徐幹學目光忽兒凜冽起來,明月一怔,“盧明月。”


    “明月?”眄視一眼,“人不如其名。”說罷,奪過曹寅手裏的公雞,準備出去。明月卻微微擋了擋,禮貌欠身,“願聞其詳,何為人不如其名?”她語氣不是質問,而是好奇。


    徐幹學再瞅了她一次,“月有陰晴圓缺,悲歡離合由表麵可看出。而夫人臉上看不出任何人情世故,隱得極好。”


    他這是變相地罵她表裏不一,不似單純,多心眼。


    明月暗嘆他看人看得準,卻惱這人太不懂得圓滑。雖她是個從諫如流之人,但不甚喜徐幹學此人的太過直板。她淡淡而笑,“徐前輩此言差矣。”


    徐幹學側目而望,好似洗耳恭聽。


    “皎皎明月有陰晴圓缺,徐前輩可知月的陰晴圓缺可是有時節規律?”她想這般說道,再明白不過。看不出人情世故不可怕,可怕的是造成表象誤導他人,大智若愚。


    徐幹學定定注視明月含笑的目光,輕笑,“我想這隻公雞適合你。”說著把公雞遞給明月。明月一怔,呆呆望向容若。容若也是一怔,“老師,為何送拙荊公雞?”


    “不鳴的公雞由這般聰慧不漏的夫人□,我想不出時日,會叫出天籟般的一聲晨鳴。”徐幹學嗬嗬笑著拍拍容若的肩膀,“成功男人的背後總會有個出色的女人扶植。”


    容若忽然明白徐幹學的意思,他把他比作不鳴的公雞。


    明月輕笑,“徐前輩,這隻公雞不適合在宮闈高牆中鳴叫,它適合在呼吸清新的田間氣息,怡然而叫。”


    容若將她望去,似驚訝於她這番話,眼神頓時柔軟幾分,心口忽暖了起來。


    “哦?為何?”徐幹學微微眯著眼望著明月。


    “當你擁有一切之時,想要的隻是自由。浮華的浮萍浮浮沉沉,厭舊後,要的隻是個岸,讓它靜靜地、穩穩地停泊著。”


    徐幹學笑了,目光轉向容若,“可是如此?”


    容若嘴翕動一下,最終堅定地點頭。


    曹寅愣怔在一旁,這番話,他懂得了六成意思。但更驚訝於納蘭的新婦,竟懂他如此。常寧則倚在門上,目光未離明月半分,一直專注地注視著她。


    徐幹學收回公雞,不再說話。他最終舉步道:“今天放你們假,你們去玩吧。”說罷,他抱著公雞離開彝倫堂。


    不鳴的公雞,已深陷在宮中,試問,怎可逃竄到田間自由自在的晨鳴?徐幹學暗嘆,他們還是未經人事的孩子,不知有種叫宿命的無奈。


    明月呆呆注視著徐幹學那落了一生滄桑的背影。她自是知容若這一生的坎坷,而她隻想做隨他浮浮沉沉的彼岸,免他無枝可依,免他心神彷徨,免他四下流離。


    因她是那般心疼他。


    “明月。”身側容若喚道。


    她轉臉望去,隻見容若臉上帶著笑容,“是回去,還是參觀一下國子監?”


    “難得來一次,當是好生瞅瞅這第一學堂。”明月呼呼笑了起來。容若撇下眉,轉頭對旁邊的不相幹人士道:“你們一起?”當然他目光中有了不容置疑的——要是敢應承,就完了。


    曹寅對著國子監早就摸個遍,索然無味搖頭,“我回去。”


    常寧也識趣道:“我去安親王那看看真跡‘驚艷’圖。”


    容若擺手,“你們去吧。”說罷,對明月一笑,“我帶你去看看石鼓。”然後拉著明月走。明月眨巴眼,“什麽石鼓?”


    “去了就知道。”不容置疑地一如既往拉著明月走。


    曹寅看著他倆,好生嫉妒道:“搞得我也想要這般紅顏知己。”


    “那不是紅顏知己。”常寧仰麵望著湛藍的天空,“那是生命中唯一的浮木。”失去了一方,便是失去了整個生命。


    曹寅一時訝然,跟著常寧抬頭仰視,但那當空中刺目的驕陽照進眼裏,他不受控製地低下頭,揉了揉眼睛。可曹寅轉眼看向常寧,常寧依舊仰麵望著天空,眼角早已滑下一橫橫淚水。


    明知刺目,還要固執看天,為的到底是想混淆心中的落淚,還是不想淚水滑過臉頰?


    明月被容若拉到禮部區的辟雍,方一進去,呈現在明月眼前的是十塊大型雕刻成鼓形的花崗石。容若帶領她的手伸向那石頭。明月一觸摸,一怔,“啊,上麵有文字?”


    容若眼眸甚亮,點頭道:“這些都是三代法物。”說著同時,他眼神愈加激動起來,“上麵詳細地記載了中國儒家所有理想之政,現如今,三代唯一一件遺存法竟在此,實在是激動得無法自仰。”


    容若又帶她去了書閣,遞給她一本書,她打開一看,竟是整篇的《石鼓記》,上麵詳細記載了考據真偽,一一辯解了許多歷史事件,一向感性的容若竟有如此邏輯與理性,一下子讓明月唏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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