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沒太多人注意,我不顧儀態,撒腿就跑,跑回洗手間。最後回頭看,小白在人群裏岸然立著,眼光注視地上業已龍精虎猛的傷者。人們在他身邊,或驚或喜,喧鬧到極致,都似燒開水上那一層浮沫,湯湯退下。


    人間七百年,是一場長長夢魘。時間流動那麽慢,思念等待著一切機會切割我的身體,在血淋淋五髒六腑上大把撒鹽。而且還是粗鹽,那誰,我問候你祖宗十八代呀。


    悻悻進了洗手間,我在門口施了一個障礙結界,十分鍾內,哪怕最高雅的淑女,內急到噴射,也隻會進隔壁男廁所,絲毫不會有要進來的意思。給我十分鍾,坐在洗手台上埋頭安靜,鏡子裏反射天花板繁麗燈光,灑在我頭與肩上,危羅薩細膩如綢緞的肌膚塗了蜜粉一樣,閃爍點點螢光,勾魂蝕骨。這樣的麗色能延續多少年?七百年後,會不會人類已經進化成蠕蟲體,那我拿什麽去見我的良人。


    嘆口氣。說不累,是假的。這個危羅薩,幹嘛要長如此豐滿的胸,一墜下去簡直就要收不起,看她遲早變駝背。


    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問我。


    南美,南美,你怎麽了,不快活嗎。


    我霍然抬起頭來。


    障礙結界被穿越。白棄站在那裏。些微帶紫的瞳仁明澈,將我靜靜看著。他的黑色襯衣微微敞著,強健身體散發熱意。我想投身過去,埋在那裏大哭一場。但我知道天威不可測。這分鍾的安靜已經是恩賜,也許窗外有風雲狂作,大變即至。我不敢嚐試去冒傷害小白的危險。


    我這樣把他看著,看他瘦了些,為家族四方征戰的生涯還漫長,大概是累的。如果我在他身邊,打架我幫不了什麽忙,不過搖旗吶喊我是很在行的,聲音又大,花樣又多,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穿超超短裙,在戰場邊上踢踢大腿什麽的。


    我這樣胡思亂想,盡在小白眼裏,他啼笑皆非,“傻瓜,你想什麽啊。”


    向我走過來了,我發了慌,跳起來在洗手台上拚命搖手,“別過來,別過來,一會看雷打亂你髮型。”


    他一把抱住我的腿——管她誰的腿——將我抓下地,我拚命推他,一邊不斷去看門口,看天花排氣口,看每個廁格裏的馬桶。要知道球形閃電那種東西,從什麽地方都可以進來的。小白你這個豬,你趕緊走啦。


    從鏡子裏看,這簡直是一場烈女鬥流氓的非禮戲。


    狐之鬥神要非禮誰,哪怕是九天玄女,月中嫦娥,大概都隻好認命,第一人家強悍,第二人家帥,不服不行吧。何況,不說我法力精氣閉合在人類軟弱遲鈍的肉體裏,隻能發揮出二三成,就算能掙紮又怎麽樣,白棄抱我在懷,這情景夜夜入夢。我轉過臉,手腳不敢碰觸他身體,眼前暈眩,有如驚魂。


    他拍拍我的臉,“南美?南美?”


    我抬頭瞪他一眼,繼續靠在他肩膀上,兀自念叨:“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小白很疑惑,“你說什麽呀,誰敢打你?”


    指指天。


    他緊張之態立刻放鬆,微微一笑,“這樣啊,別緊張,我進來之前,將全身法力外物化,散於空氣,將此處失形,上天雖然明見萬裏,半小時內估計也看不進來,別怕。”


    情郎厲害,就是這麽拉風。連老天爺的眼睛都要去迷一迷。我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大為心疼,“那你不是耗損甚巨?一會有人找你打架怎麽辦?”


    小白嘿嘿笑,“除了你一天到晚找我打架以外,其他人倒都還老實。”


    我咬著嘴唇,心思穩了,有餘暇細細看良人的臉。他坐在洗手台上,歪著頭瞧我,一邊摸摸我頭髮,摸摸我耳朵,忽然一笑,“哎,你上身上得真好,這女孩子很好看。”


    狐鬧(19)


    娘的,原來你柔情蜜意摸這半天,心裏是在占危羅薩便宜。我大怒,刷拉一聲撕開那條包裹甚緊的禮服裙子,手指按住身上那光滑無瑕的肌理,正要插入皮膚,加以破壞,給小白一把扣住手腕,神色頓時嚴厲下來,“南美,你做什麽?”


    我憤憤,“你誇她好看,我就把她毀了。”


    想想這樣是不太厚道,我又加了一句,“最多一會你走了我幫她整容整回來。”


    小白氣死了,“你你你,我在外麵作法作半天,就是為了進來看看你,你怎麽跟人類一樣小心眼?”


    咿,小子說情話很有進步啊,明苦實甜,哄得我又回嗔作喜,這態度十足是世間癡愚女子,鬼迷心竅,立場搖擺——天哪,我真的墮落了!


    自怨自艾時候,時間也飛速流走,我戀戀不捨看著白棄,不知道下一次相見又是幾時,他迎著我眼光微笑,忽然一伸手,說:“來,我看看你的樣子。”


    同為狐族,我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要看我的真身。


    自離狐山,我便慢慢發現,一旦現出真身,最原始的狄南美就會浮出水麵,那隻銀狐極智慧而冷酷,喜好殺生,可以看穿世間一切隱惡而從不原諒,於生世如過客。我像是患了人格分裂症,自己常常被自己震驚,能隱藏的時候,盡量都要隱藏,因此在人間行走用的那副皮囊,漸漸也像是我真正的身體,長隨左右。


    但在白棄麵前,這些都不重要。無論變態到什麽程度,我都永遠不會傷害他。


    從危羅薩身體內收回元神,我轉了個身。整牆的鏡子忽然反射出萬丈光華。


    白棄靜靜看著我,拉我過去。銀狐寒冽冷定的身體在他懷抱中漸漸發熱。他在我耳邊嘆息,“還有十分鍾,隻有十分鍾。”


    我歪著頭想,十分鍾,可以烤一爐雞翅,也可以拌好半盆沙拉,更可以血洗日本山口組總部。


    眼神迎上小白沒奈何的笑,“盡想些有的沒的。”


    真是的,你要看我的樣子,也應該給我看看你的樣子啊,哎,你那騷包的紫毛皮呢。秀來瞧瞧。


    他笑起來,真的也化了原形。兩隻狐狸相親相愛地依偎在鏡子裏,毛皮摩擦,也是樂趣。我絮絮告訴他離開狐山後諸多奇遇,小心地隱藏了一切過於血腥暴力的部分,他則忙著給我檢查毛髮有無受損,是否需要全身焗油,或問有沒有誰我自己打之不過,需要搬動他去海扁報仇。我們各說各的,各不入耳,各自心裏,滾油一樣熬煎。十分鍾轉瞬即逝,小白法力雖強,也不能上抗天威,他戀戀地看著我,柔聲說:“乖,好好在人間自己玩,我會永遠保護你。”


    生世承諾,甜蜜如斯,聽了本該笑,我卻幾乎哭出聲來。小白的法力已然發揮到極致,下一秒便是生死兩重天,眼看情況緊急,我也來不及變化回去,從他懷裏奮力彈跳而起,抓起自己舊皮囊,便從洗手間門口一衝而出,留下小白料理殘局,最後一刻,他伸爪子來拉我,指尖相碰觸的瞬間,那點溫柔燒得我心裏都是碎的。


    竄出酒店,大白晴天,一道莫名其妙的霹靂就在我眼前炸開,老天爺不好騙啊,這表示第一次警告,如果敢回頭,立刻打在關鍵部位。我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跑得早,完全沒有注意滿街的人都在把頭伸出來,跟一隻隻鴨子似的,直勾勾看一隻白色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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