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隆禧站在幹清宮外的高台之上怔然了許久,他望著飛揚卷翹之下的細雨如麻,嗅著空氣中淡淡的濕氣,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


    李德全自殿內掀簾走來,他幾步走至純親王隆禧身後,低聲問道,“王爺怎麽還未回去?”


    隆禧後知後覺才意識到李德全的存在,他微愣了愣神,恍然從浮想中凝神回來,回頭淡笑一聲,道,“方才想著想著,便不知道要走了。”他回過頭去仍在輕笑,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感慨。


    李德全聽了更加好奇,便問道,“王爺這是怎麽了,不如奴才送您回府去?”李德全不知今日皇帝都對他說了些什麽,讓他的情緒轉變如此之大。


    李德全話音未落,隆禧已揮手道,“不必了!”他似是猛然想到些什麽一般,轉頭對李德全道,“李公公,勞您帶我去趟鍾粹宮吧,我聽聞其間裝潢仍如舊日。”


    李德全臉色忽一變,心下不禁一驚,因為皇帝從不允許任何旁人走進那裏。鍾粹宮自完顏氏去世後就一直空置,皇帝派專人清掃,從不允許任何新進秀女住進其中,就連鍾粹宮內的各正配殿名稱匾額都如完顏霏在此居住時一樣,從未做過任何改變。


    李德全難為道,“王爺恕罪,皇上最忌諱旁人踏足鍾粹宮。”


    隆禧微瞪了瞪李德全,而後立時理解他的難處,他朗聲笑道,“無妨,我不過是今日聽皇兄說起她說得多了,所以才想著要去看看,我今日就要回杭州,想來是沒機會去看了。”


    隆禧話畢,便緩步走進了雨中,他一人獨行,從不帶隨身跟從,李德全忙撐了傘追上去,護純親王一片無雨,隆禧見李德全追來,便又道,“今日我在宮外見到完顏家的兩個小孩兒了,一個叫弘曦,一個叫弘文,都快滿五歲了。”


    李德全低頭嘆了嘆氣,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聲道,“王爺萬不要將此話與皇上提起,不然皇上又免不了傷心了,若沒有當年那件事,純皇貴妃娘娘的孩子也該有六歲了。”


    “難怪皇兄方才連眼神都變了…”隆禧仰頭細細回想著,李德全卻大吃一驚,立時問道,“王爺莫非已將此話與皇上說了?!”


    隆禧輕輕點了點頭,他迎著傘外的細雨走著,隻待走得遠了,他才回頭對被落在身後的李德全道,“公公回去吧!我想…皇兄沒那麽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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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科爾沁草原一片萬裏無雲,秋高氣爽。瀟灑的駿馬肆意奔馳,蒙古包的大帳外,完顏常安紮緊了馬韁,將自己的小女兒珠蘭其格抱上馬背,正準備教她騎馬。


    大帳內卻忽然傳來了喧鬧之聲,雪絨公主領著他們的長子弘翊與次子弘芮跑到常安的麵前。


    珠蘭其格見了自己的哥哥們就按捺不住,掙脫著從自己阿瑪的懷裏跳下來,撲到哥哥們的身邊,笑道,“哥哥也來陪我騎馬了!”


    常安無奈地與公主對望了一眼,公主便將三個孩子一齊推向常安,戲謔道,“孩子們都鬧著找你!你總不能隻管珠蘭,不管男孩兒們吧?好了,現在他們都歸你管了啊!”


    話畢,公主便微微笑著走進了帷帳,常安在她身後方想開口,“誒!絨兒…”卻被弘翊打斷道,“阿瑪!我和芮兒也想騎馬!讓我們和妹妹一起騎吧?”


    常安吞回了要說的話,俯身抱起了弘翊,將他最大的兒子放上馬背,高聲道,“好!那就一起騎!”常安狠狠拍響了馬背,鬆開了手中的馬韁,馬兒便向遠方如箭般奔馳而去。


    弘芮和珠蘭其格見自己的哥哥在馬上熟練地保持著平衡,不禁興奮地鼓掌雀躍,常安站在一旁未發一言,心底裏卻滿是驕傲與自豪,他望著望著卻忽然酸了眼眶,他猛然想起許多年前的春節,他與和碩雪絨公主,也就是如今自己的妻子,賽馬套環的情景。


    那時候他的姐姐就站在自己的身邊,像今日自己驕傲地望著弘翊一樣望著自己。


    常安望向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和與碧草相連的天空,如今他所有的幸福都是他的姐姐用性命換來的,他每每想起此處,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自私。


    常安垂下頭去,忽覺一絲淒涼悄然滋長,縱然他如今家庭美滿,卻也隻是一個離人罷了,他棲身於天高皇帝遠的科爾沁,再也不能回到屬於自己的家,也再也見不到自己年邁的父母與久別的兄長。


    他正如此默默地想著,公主已於不覺間走到他身邊,伸出手去緊緊與他十指相扣,公主側眸道,“常安,你每次這樣,我都知道你在想些什麽,我也想起嫂嫂了。”


    公主望向遠方俞跑俞遠的弘翊,以手指吹響了口哨,那匹脫韁的駿馬便載著弘翊一路狂奔而返。常安轉頭亦望向公主,他淡然道,“他們說長姐走時,還念著我的名字,知道等不來我,還特意囑咐了不要告訴我…”


    常安說著說著已控製不住眼底的淚意,雪絨不願兒女見到常安落淚的模樣,便蹲下身去對弘芮與珠蘭其格道,“去找哥哥玩兒吧!”公主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背,微笑著望著他們一路跑遠。


    “絨兒…”常安忽攥緊了公主的手,他努力鎮靜卻是於事無補,他道,“絨兒,長姐走時我不在,這五年來,我也從未在她靈前祭拜…是我害怕牽連你和孩子們。”


    雪絨搖了搖頭,安撫他道,“常安,不要這麽說,我是你的妻子,弘翊他們是你的孩子,有什麽苦難,我們都與你一同承擔,何談連累。”


    常安抬手撫了撫公主的臉頰,他輕笑道,“這一次無論結局如何,我想要回京城一次,我想看看阿瑪額娘,還有兄長…還想在長姐靈前親手燃一支香,你敢同我一起回去嗎?”


    雪絨亦輕笑,她牽起夫君的手來,笑道,“絨兒隨夫君至天涯海角,絕無猶疑。”


    常安長舒一口氣,他望著遠方的藍天與碧草,他擦去眼底的淚意,恍惚間似看到完顏霏對他微笑的模樣,耳邊又迴蕩起那最後一句話,“常安!走了就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


    他搖了搖頭,自言道,“對不起長姐,這一次我要回去,因為常安再也不能獨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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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二十年初秋,杭州的節氣仍是溫潤,我醒來後去推了窗子,便聞到窗外一陣清香的氣息,純一端了熱水走進閣來,笑著問我道,“主子醒得好早,可休息好了?”


    我笑望她,道,“起來後精神格外的好。”


    純一為我挽了髮髻,更了衣便伴我走到院內散步,今日陽光格外充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我望著不大的院落,卻覺異常的知足,在此處鮮少有人認識我的麵,就連臨街的鄰裏也不認得,我過著幾乎等同於隱居的生活,卻比從前在高牆之內更加自由。


    純一總勸我再尋一個更加疼愛自己的人共度餘生,而我卻再沒有這樣的心思,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不是還與多年以前的那個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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