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羅貴美惠女士是岡山縣出身吧?”


    “對,在岡山的深山裏,那種鬼怪棲居的深山。”


    “那地方叫什麽名字?”


    “叫貝繁村……這些事就別聊了吧。”


    “貝繁村啊?”通子跟著重複了一句,世羅沉默不語,“您父親世羅保本來在那個村裏務農,後來卻帶著一家人偷偷逃離了村子,來到了京都宮津,是這麽回事吧?”


    世羅依舊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開口說道:“我不想聊這些事”。


    “無論如何,您都不願告訴我嗎?”


    “嗯,我不想說,那些事讓人很不開心。”


    “對您而言,那些事真有那麽辛酸嗎?”


    聽通子說完,世羅發出了尖銳刺耳的笑聲。


    “辛酸……的確挺辛酸的……而且確實讓人覺得很不愉快。老實告訴您,那簡直就是一塌糊塗,根本不是‘辛酸’兩個字所能形容的。念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我甚至連個朋友都交不到。一個都沒有。走在路上,其他的孩子都躲著我。這種事若換在平時,倒也沒什麽,可當時正處在戰爭時期啊。在那個處處高喊口號、鼓勵全國國民團結一致、共赴國難的時候,大夥兒卻全都躲著我,這算怎麽一回事!他們這樣做就是想讓我快點兒死掉,那種孤立製裁法完全是致命的。


    “那可真是辛酸。看到同齡人在路上踢空罐玩耍,我總會試著加入,但他們一看到我就會哇的大叫一聲四散,跑回家或躲起來。在學校老師也從不理會我。不管是在教室還是操場,都沒有人和我說話。他們完全無視我。後來開始有人打我,不管誰都能給我兩拳。好幾年來一直如此。我想,不管我爸我媽,還是哥哥妹妹,隻要是我們家的人,大概都和我一樣。”


    麻衣子的少女時代居然也是那樣度過的!通子感到有些受傷。接著試著拿自己那時的生活做了個比較,發現確實差不多。自良雄事件發生之後,自己便跌入地獄之中。每一個人都躲著自己,自己長年忍受著孤獨的煎熬。通子能理解麻衣子的感受,因為她和自己一樣,完全一樣。這就是血緣。


    不過麻衣子曾品嚐過的殘酷更甚於通子,而且並非源於她的罪孽,這一點與通子不同。好不容易走完那樣的少女時代,卻又被賣給陌生中年男子,生下孩子。之後孩子被奪走,熬到大學畢業又被迫搬去盛岡,然後就是與正室的連番惡戰,最後上吊身亡。這樣的人生實在讓人無奈。


    這就是由血緣帶來的命運,也就是所謂的孽緣。通子、通子的母親麻衣子,還有麻衣子的母親貴美惠,所經歷的人生恐怕都差不多。通子再次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讓女兒由紀子再過這樣的日子。哪怕要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這段孽緣,必須在自己這裏徹底斬斷。


    “我找不到工作。即便找到了,沒過多久就會被解僱,無法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幹下去。而且不管搬到哪裏,傳聞很快就會跟來,所以爸媽隻能帶著我們幾個四處搬家。好不容易在天橋立買下一間店麵,開了家土產店,卻又趕上戰爭。我感覺上天從未眷顧過我們這一家人。我父親之所以會做風險那麽大的生意,也是為了賺錢,好讓周圍的人對我們另眼相看。我很理解他的心情。當時他必定十分著急,才會搞出那種事來。到頭來卻把一家人逼上了絕路,真是怪可憐的。


    “記得已經是秋天了,我們一家選擇投海自殺,卻被路過的漁船救了起來。而且還是艘之前父親曾坐過的漁船。被認識的漁民救起,父親的醜真算是丟到家了。連死都不行,父親徹底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也可以說他已經死了。我記得那些漁民先救起了還年幼的我們和母親,父親看到那一幕就拚命地遊,想避開那些漁民,獨自去死。卻還是被漁民們趕上,跳進海裏把他救上了船。對一個男人而言,這真是丟死人了。換作是我,估計也不想再活下去了。虧他還能厚著臉皮又活了那麽久,如果是我,估計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無法多活一天。”


    “為什麽呢?是什麽導致你們一家這樣?周圍的人究竟在想些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引發流言飛語,導致眾人一致排斥你們世羅一家?還有,你父母為什麽要不惜一切代價地逃離貝繁村?他們在那裏生活不下去了嗎?傳聞就起於那個村子吧?”


    “這個嘛……”世羅含糊了幾句,之後便不言語了。


    “您不願告訴我嗎?”通子追問道。


    “哼。”世羅冷笑,“您非知道不可嗎,太太?”


    “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究竟是出於何種原因,讓您這般隱瞞……難道說這也是為了我好?”


    “嗯,也有這層關係吧。不過說實話,這樣做並非隻是為了您,同時也是為了我自己。”


    “世羅先生您自己……”


    “好吧,既然如此,我還是說吧。我們一家搬到天橋立後不久,戰爭就爆發了,遊客日漸稀少,但我們家還是全都挺了過來,你覺得那是如何做到的?”


    通子沉默不語,這種事她不能隨意猜測。


    “是靠我老媽去接客。”


    “接客?接什麽客?”


    “就是賣身啊。她在貝繁村時就這麽幹了,完全是個無可救藥的女人。陪男人睡覺,完事兒收錢,有時候還偷竊。雖然她很疼愛我們,作為母親倒也稱職,但我父親實在無法忍受這一點。在世人眼裏,她就是個愚蠢、淫亂、不貞、跋扈,無可救藥的女人。”


    “就因為你母親,世人才對世羅先生你們一家——”


    “不,不是的。如果僅僅如此的話,世間也存在不少這樣的家庭。更重要的是——唉,一旦開了頭,那就不得不一一數落家裏的醜事了。就是這樣一個淫婦的兒子,後來竟去大阪念了大學,又在京都的高中做起了老師。沒想到突然有一天,傳聞傳進了學校……太太您逼我說出這些,到底是想幹什麽呢?”


    通子不知該如何回應。


    “要是您非要知道,我也可以說。不過我不想在這裏說,隔牆有耳啊。”


    “您的意思是,改日換個地方再……”


    嘴上這麽說,通子心裏卻並不希望這樣。由紀子要上幼兒園,時間上不容許通子再來這裏一趟。


    “要是改天的話,我可能就會改變主意了。”世羅語帶威脅地說道。


    “那……該怎麽辦……”


    “咱們到太太您的房間裏去聊吧?”


    “我住的房間?可由紀子已經睡了……”通子吃了一驚。


    “咱們可以小點聲說話。”


    說完,世羅便盯著通子的臉看。通子心裏一陣緊張,有些不安。她猜不透世羅究竟在想些什麽。


    然而,世羅的目光卻告訴通子,機會隻有今晚。如果通子真想打聽清楚的話,今晚就必須冒一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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