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我們不願,不如說是當時出錢的那個男人不願。那個人在當地也算是個名人,他說如果把他捅出來,以後就不再管了……”


    “原來如此,大致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看來這也是個巧合。還有一點,你之前是否有前科?”


    “所謂前科,指的是有沒有進過看守所嗎?”


    “對。”


    “沒有。”


    “沒有嗎?”


    吉敷感到有些意外。前科都沒有的人,居然會蒙受如此大的不白之冤?如果這一點屬實的話,這起案子真可算是一件極為罕見的案例了。


    4


    “你和你妻子的婚姻狀況如何?”吉敷問道。


    “婚姻狀況?”


    恩田的表情有些訝異。這也難怪。


    “恩田先生,你和繁子女士都是第一次結婚嗎?也就是說,繁子女士是你的第一任妻子嗎?”


    恩田明白了吉敷的問題,他沉默了一會兒,用稍顯沉重的語調說道:“我年輕的時候作風有些問題,女人方麵比較亂。”


    吉敷也跟著沉默下來,等待對方的答案。


    “繁子是我的第三個老婆。”


    吉敷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昭和二三十年代,這種事時常發生。比如發生在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經過重審,在被告死後證明是冤案的“德島事件”,就是其中較為有名的案例。在這件案子裏,蒙受殺害丈夫的不白之冤的電器商夫人,就是被害者的第三任太太。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世人心中普遍存在一種扭曲的正義感,認為這種三次改嫁的女人,即便下手謀害親夫也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此外,她當時出於自己的意願沒有入籍夫家,而未入籍這件事後來竟被世人認定為殺人動機。人們相信,都是因丈夫不願讓她入籍,以致她心生怨恨,才下手行兇的。


    蒙冤之人大都犯有前科。就恩田幸吉而言,假設他是蒙冤的,男女方麵不檢點就是人們不信任他的原因了。昭和三十三年還處在道德觀虛高、批判運動鬧得沸沸揚揚的時代,恩田這種多次娶妻的行為必定會被視為作風不良,隻要有機會,很容易成為道德批判的對象。在那個時代,警察隊伍中還有人不顧正義、法理,認為世間還有那麽多人在受苦、忍耐,這種貪圖享樂的人,就算讓他擔個殺人罪也沒什麽大問題的心態。


    說得遠一些,當年“帝銀事件”[發生於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東京都豐島區帝國銀行(後來的三井銀行)內的一起搶劫案。此案中共有十二人死亡。雖然日後抓獲了罪犯並判了死刑,但案件仍然有諸多疑點。]裏的平澤就是如此。此人是個容貌不輸演員的美男子,可在女人方麵,除了妻子之外,包養的情婦甚至排到了二三號。說得近一些,昭和末年發生的“洛杉磯疑惑”[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二年間發生在美國的一起案件。又稱“三浦和義事件”和“有疑問的榴彈事件”。]中也有讓人起疑的要素。吉敷暗忖,原來是這麽回事兒。再一細想,恩田的鼻子很高,臉部輪廓柔和,估計當年也算是個英俊瀟灑的美男子。


    吉敷反過來回想了一下恩田繁子的相貌。盡管如今她戴著黑框眼鏡,身體瘦弱單薄,瘦小得可說得上貧弱,已經完全看不出當年的樣子,卻總給人一種年輕時應該很漂亮的感覺。或許當時她的相貌也觸發了峰脅的一些嫉妒與憤怒。當年他正處在血氣方剛的年紀,恩田事件發生時,他估計還是單身。


    “繁子是我經過了戀愛,心甘情願娶回來的老婆。然而,我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卻連三年都不到。之後我們倆被分在鐵窗內外,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之久。她就像是為了吃苦才和我走到一起似的。”恩田淡淡地說道。


    許多嫌疑人都會被自己說出的話打動。就算原本沒有這樣的想法,心中的悲哀還是會被自己說出的感傷之辭誘發,最後泣不成聲。在之前與嫌疑人無數次的交談中,吉敷已經多次體驗過這種狀況。因此談話剛開始偏向這方麵,他便會立刻警惕起來。然而恩田絲毫沒有這種跡象。


    “峰脅的審訊很嚴酷吧?”


    吉敷隨口問了一句心中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或許恩田的回答會與他妻子說的有所不同。


    “這個嘛,那傢夥完全可以說不是人。我至今都忘不了,甚至有時還會夢見。大家都是人,虧他竟能下得了那樣的毒手,我真是難以置信。寒冬十二月二十八號的夜裏,都快到大年夜了,他頭戴鴨舌帽、腳蹬大皮靴衝進家裏來。其他的刑警都脫了鞋,就他一個一直穿著鞋。當然了,這事我也是後來聽妻子說的。當時我早就慌了神,根本沒注意這些事。


    “進屋後他一下就把我身上的褲子脫了,連吼帶叫地問恩田幸吉在不在。之後又一屁股坐在我和我老婆蓋的被子上,用手電筒照我的臉,吼著問我是不是恩田幸吉。我點頭說我就是,他說有話要問我,讓我跟他到警局去一趟。我問是不是現在去,他說馬上。當時我還以為是強盜來了,嚇得不知所措,我老婆也嚇得渾身直哆嗦。這就是峰脅的所作所為。看他那副囂張跋扈的樣子,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以為他要麽和我同歲,要麽比我年長。後來才聽說當時他不過是個剛剛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我差點兒氣死。當時他那副樣子看起來根本不像二十歲。我想,他不過是在我麵前虛張聲勢、亂擺威風罷了。


    “後來和他一起進屋的刑警打開燈,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我那件長外套,還有我扔到洗衣籃裏的襯衫和內衣褲,不知為何,就連我老婆的衣服和內衣褲也翻出來了,最後連同家中的菜刀和裝滿剩飯剩菜等垃圾的垃圾袋也一股腦兒地全讓他們拿走了。可是,他們根本就沒出示過搜查令或逮捕令之類的。或許是為了嚇唬我們,峰脅動不動就把手槍和手銬之類的東西從衣兜裏掏出來。那玩意兒在燈光下閃著黑光,讓人感覺說不出的恐怖。


    “峰脅當時還用力撕扯著要脫下我的睡衣,我連忙說我自己來。穿好衣服,他們又把我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之後才給我銬上手銬。那一瞬間真的很沒麵子,我老婆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們也不回答。我隻能對老婆說肯定是有什麽搞錯了,我去去就回。接著峰脅就催促著我出了家門。沒想到,和繁子的這一別,竟然就是四十年。


    “那天夜裏很冷,屋外大雪紛飛。我出門沒多久就感到脖頸僵硬,腳尖被凍傷了,當時我心裏真的很難過。三名刑警走在最前麵,然後是我,峰脅跟在最後。他們把我的外套拿走了,天寒地凍的,我連圍巾都沒圍,隻是穿著在店裏工作時常穿的和服,外邊套著一件薄上衣。我們穿過小巷,看到街邊停著一輛警用小卡。身後的兩名刑警上前坐進車裏,然後是我,峰脅最後一個上車。


    “我坐在鋪著草蓆的貨架位上,手上戴著手銬,渾身哆嗦。貨架位正對窗口,寒風直吹,冷得不行。我本來就發著燒,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加重,最終轉為惡寒的。峰脅那時的表情就像惡魔,他惡狠狠地瞪著我,扯著嗓子威脅我不讓我亂動,不然兜裏的手槍可不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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