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不得不將這樣的推測當做事實來接受的時候了,通子的心中不禁湧起一絲對父親的恨意。當時麻衣子還在念初三,根本就是個孩子,完全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善惡不分、見識不廣。通子不了解當年是如何對女孩子進行保健教育的,如果和自己上學時的情況大致相同,就應該已經知道男女的身體機能和懷孕方法了,隻不過沒有任何真實感。懷孕之後自己的身體將會變成怎樣,這些事也不太清楚。不管怎麽想,這些事應該都是由父親操心的。


    由於害怕遇上孩子沒能順利出生的狀況,作為一家之主,鬱夫對外不能把話說得太絕。他或許先讓德子回娘家待一段時間,對外人說她是回家生孩子去了。


    雖然不能說初三的女孩兒就不能懷孕,但至少也要等到她初中畢業吧。把一個還在念初三的學生的肚子搞大,使她不能回家,這事要是發生在自己頭上會如何?一想到這一點,通子就感覺脊背發涼。


    經過多方調查,直到最近通子才知道,當時父親設法籌到一筆錢,幫助戰前欠下大筆債務的麻衣子一家擺脫了財政危機,免於全家上吊的厄運。作為抵押,父親得到了他們家在天橋立的宅子和女兒麻衣子。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種事根本就是荒謬至極,對當時的父親而言,麻衣子可以說是被他買下來了。對外宣稱是養女,實際上就是販賣人口。父親並沒有將世羅麻衣子的名字列入加納家戶籍這一點,也驗證了通子的想法。


    話雖如此,這其中肯定還有各種複雜的緣由。通子也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這些緣由的,在此還不能加以詳述。麻衣子本家姓世羅,一提起這個姓氏,日本人便會聯想到那起家喻戶曉的獵奇殺人案,以及那戶在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流落到京都官津的人家來。當年麻衣子的父親世羅保四處輾轉,不停變換職業,歷盡千辛萬苦,才讓一家人定居下來。定居的地方,就是現在通子所居住的這處位於天橋立的宅子。


    5


    世羅保在官津以做榻榻米起家,後來又挑戰過漁業、服務業等各種行業,但都不太順利。他自小一心務農,對其他職業可謂一無所知。不管哪樣工作都沒能做多久,之前變賣祖輩留下的土地和家宅換來的積蓄越來越少,一家人的生活漸漸陷入窮困窘迫的境地。


    致使他的脾氣性情變得複雜多樣的理由也複雜多樣,不僅工作這一方麵。保還曾疑心小女兒麻衣子並非自己的親生女兒。麻衣子的母親名叫貴美惠,曾在岡山縣的貝繁村靠身體賺錢。如果隻是這一點還好,據說常來找她的對象中還有曾在貝繁村犯過大案的重罪犯。有一段時間,貴美惠和這名罪犯的關係頗為親密,所以保一直懷疑這個人才是麻衣子的父親。


    貴美惠對麻衣子疼愛有加,作為父親的保卻幾乎未給過她半點父愛。不僅如此,保還漸漸對麻衣子生出恨意,時常在家裏訓斥女兒。每當母親看不下去、出言阻止時,父親都會說:“你還在對那個殺人狂念念不忘嗎?”之後便是一場夫妻大吵。


    那件大案的犯人一度被全日本人視為惡魔轉世,要是貴美惠與他的舊情被宮津的人知道可就大事不妙了。不知道在老家這段傳聞滲透到了什麽地步,不過至少沒有棘手難纏的人來找麻煩,雖然也有人起疑,但大家還是會讓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可如果這件事在宮津傳開,保就不可能找到工作了。他的事業運會如此差,多少也與那件事有關係。


    除了麻衣子之外,他們夫妻倆膝下還有三個男孩,所以就算少了這麽個身上或許流著罕見殺人狂之血的小女兒,保也隻會為家裏少了一個人吃飯而開心。孩子嘛,三個就足夠了。


    此外,麻衣子的幾個哥哥看到父親對麻衣子的區別對待後,也紛紛開始欺負麻衣子,以此表孝心。在這種時候,母親貴美惠即使心中有愧,卻也無法保護她,一家人陷入四分五裂、互相憎恨的狀態中。可以說正是這樣一種局麵,促使麻衣子離開了世羅家。因此在通子父親提出以麻衣子作為交換條件時,沒費多少力氣便獲得了同意。一家人原本就想把麻衣子掃地出門,鬱夫的要求可謂正中下懷、求之不得。


    當時麻衣子還隻是名初中生,麵對一個尚且年幼的女孩兒,鬱夫究竟想幹什麽?是因為作為一個男人,對遲早會有一天出落成美人的麻衣子抱有期待和欲望,還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妻子生不了孩子,就打算讓這個小女孩兒替自己傳宗接代?就算這個女孩兒身上有可能流著殺人狂的血,他也完全不顧?還是說因為岡山和盛岡相距甚遠,鬱夫自信傳聞無法傳到那裏,就不擔心秘密會泄露?又或者,其實隻是世羅家的人沒有特意把那個秘密告訴他,所以他隻是單純地不知情罷了?


    雖然買賣兒女這種事說來有些過分,但在戰前時代,守住家宅——尤其對於舊式人家——留給子孫可是優先於其他任何事的大事。人們普遍認為即便因此稍稍做出一些有悖道德的事,也算不上什麽大問題。這種風潮始終占據著社會輿論的主導地位。要知道,一旦家道中落、失去住宅,一家老小就隻能流落街頭了。而道德這種問題,要在保證一家老小每日生活所需、全家人衣食無憂之後再去談論。此外,加納家要是一直沒有孩子的話,通子的父親無疑會被那些看不慣加納一家的人攻擊。不管使用什麽手段,必須要讓家族後繼有人,這既是作為一家之長的職責,同時也是攸關加納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因此,也不能隻從道德的角度出發,一味地指責父親。


    估計鬱夫知道麻衣子是戰前最殘忍殺人犯的孩子。因為通子得知這件事的時候父親已經亡故,無法當麵向他詢問,但通子覺得他應該不會毫不知情。那麽,父親是在知道她是殘暴兇犯的孩子之後,懷著一種侵犯動物一般的想法強暴麻衣子的嗎?如此想來,或許麻衣子心中突然對父親產生不信任的感覺,惶惶不可終日。父親身上的確存在這種冷酷之情,或許是職業習慣,父親從事金融業,有時必須得拿出這樣的態度來。但身為女子,若站在麻衣子的立場上來看待這一切,卻又會因為憤怒而內心顫抖。


    不管誰才是她真正的父親,都不是麻衣子的責任,又不是她非要選擇當殺人犯的孩子的。盡管如此,她卻因為這一點遭到父母的疏遠,還被當成動物一樣買賣,初中時就生下孩子,之後孩子被人搶走,自己也被迫搬到盛岡,與對方的正房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被視作情婦。不必說,她整日都要與正房交戰,最後終於被對方逼迫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麵臨將被趕出家門的危機。與在世羅家時的情形一樣,麻衣子在這裏也成為引發紛爭的火種。可是,這一切又怎麽能怪罪於她呢?


    麻衣子並非自願跨人加納家門檻的,都是周圍人設下的陷阱。年輕的她陷入眾人精心策劃的陰謀之中,就像撞球桌上的球一樣,被無情地打向各處。如果當時她的年齡再稍大一些,或許還能針對這樣的處境採取一些反抗措施。然而,盡管看起來成熟、堅強,但死時她才隻有二十三歲。


    反思一下這場發生在麻衣子短暫人生中的慘劇就會發現,其實一切的根源,都是那宗發生在岡山縣的重大殺人案。如果她的父親沒有懷疑麻衣子是那個瘋狂殺人狂之女的話,她的人生也就不會如此顛沛流離了。若要追究那起以盛岡的加納家為舞台發生的悲劇事件的根源,其實也可以聯繫到岡山縣貝繁村的那起重大殺人案,甚至可以說它是那樁案子引發的餘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淚流不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島田莊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島田莊司並收藏淚流不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