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子的腦海裏反反覆覆地不停重複著這幾句話。這並非是通子自己想出來的,而是話語自己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感覺就像有人給通子的心發送了信息一樣,而通子隻能接收。可就算看到這些話,作為一個孩子,也是無能為力。


    一陣令人嫌惡的聲音響起,是身體僵直得如同棒子一樣的德子的喉頭髮出的異樣響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水在下水道或排水管中倒流一樣。大江默默把手伸到母親背後,將臉盆湊到她的嘴旁。父親什麽都做不了,通子則不帶半點情感地呆望著眼前的一幕。淚水早已幹了,再也擠不出一滴。長這麽大,通子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


    這時候,隻聽有人念誦了一句“南無妙法蓮華經”,卻不清楚聲音具體是從哪兒傳來的。那聲音小得連念經者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甚至感覺並不是屋裏人發出的。


    沒過一會兒,又傳來一兩句,與之前的嗓音不同。這次,誦經的聲音馬上得到了他人的支持,漸漸變大。其他人紛紛參與進來,音量不斷地增大。其迅猛的勢頭,就仿佛一場小小的爆炸。


    漸漸地,那聲音蓋過了母親的嘔吐聲,壓住了屋外的風雪聲。擠在屋裏的這滿滿一屋子人終於找到了可做的事。一股鬱積已久的能量霎時得到了釋放,其力量淹沒了一切。


    他們在祈禱。善良的人們用祈禱,向狂風暴雨、母親的呻吟、呼喊和嘔吐聲發起挑戰。沒有參與到這場大合唱中的隻有通子、父親和大江醫生三個人。


    夜愈發深了。屋裏沒有鍾,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十二點早已過去,再過不久黎明便會來臨。眾人心無雜念的虔誠祈禱還在繼續,屋外的風雪聲也在無止境地擴大。每個人都變得癲狂了。身處這嘈雜聲中,通子的神經也開始慢慢進入癲狂狀態。


    出事了。原本搖撼著整間屋子的祈禱聲突然徹底停了下來。風聲卻還在繼續。


    “畜生!”


    女人的尖銳吼聲在眾人耳畔響起,響亮得仿佛是在挑戰風聲。屋裏神經早已高度緊張的眾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通子而言,這一瞬間讓她感到了徹底的絕望。不管之前看起來再怎麽糟,與這一瞬相比都根本算不了什麽。母親說話了!之前那個一句像樣的話都沒說過的母親終於開口說話了,在場的人全都豎起了耳朵聆聽。


    “畜生!畜生!”


    與其說是話語,倒不如說是悲鳴。嘴角飛濺著嘔吐後的胃酸,德子睜開發狂的雙眼,稍稍抬起上身,開始聲嘶力竭地狂吼,散開的頭髮糾纏在一起。喊過之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把頭靠在枕頭上,側躺著咳了好一陣。咳嗽停下後,她又翻過身麵朝天花板,雙手用力一址,刷地扯開了衣服的前襟,兩隻乳房在燈光下不停地跳動。德子使勁抓撓著乳房周圍的皮膚,高聲叫嚷著。


    “畜生!麻衣子你這渾蛋!畜生!你給我記著!等在地獄裏見到你,我要你好看!”


    一陣咕嘟咕嘟的討厭聲響起,從母親喉頭再次傳出五髒六腑翻騰的聲音。突然一口吐到棉被上,之後又是一陣咳嗽。好不容易停下後,母親抬起沾滿胃液的臉,再次高聲叫嚷。


    “畜生!你給我記著!麻衣子,麻衣子!”


    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就像一隻無形的手,一把揪住了聚集在房間裏的眾人的心。強烈的恐懼感使通子再次哭泣起來。然而在下一瞬間,就連哭聲也遭遇了冷凍的命運。之前一直如雕像般靜止不動的父親突然間動了起來。通子停止哭泣,雙眼望著父親。


    父親半立起身,一下子撲到母親的被子上。眾人全都驚呆了,怔怔地望著這一幕。而距離兩人最近的大江,更是被嚇得無法動彈。


    異樣的寂靜再次籠罩房間,久久不散。母親的叫聲已然停止,房間內隻剩下屋外的風聲。


    “別說了!別再說下去了!”


    傳來男子高亢的聲音,剎那之間,幾乎讓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在說話。通子從未聽到父親發出過這樣的聲音,想必在座的各位也一樣。話音停止後,整間屋子變得更加寂靜,眾人鴉雀無聲。


    “別說了,我知道了!別再說了,是我不好!”


    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父親用盡渾身力氣堵住母親的嘴。對他而言,那應該就像是通往地獄的洞口吧。


    隨後便聽到父親的嗚咽聲,但聲音太小,實在無法聽清。抽泣扭曲了父親的話語。


    沒有一個人去勸阻父親。父親就那樣捂著母親的嘴,很長時間都沒有鬆手。耳畔傳來呼嘯而過的凜冽風聲,通子久久地望著撲在母親身上、並用手捂住母親嘴巴的父親的背影。


    過了良久,大江站起身來,晃晃悠悠地繞到父親身後,伸手架開父親,之後就不再動了。


    父親的手離開母親的嘴時屋裏還是隻能聽到風聲。眾人已經停止了祈禱,而母親也再沒有發出叫喊。


    眾人心中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之前他們都以為母親的詛咒會永久地持續下去,沒想到這麽快就中斷了。為什麽會這樣——


    然而,並沒有人去深究這其中的原因。沒有親身經歷過這地獄般景象的人,是無法理解那種感覺的。在座眾人的心都懸著。什麽死的尊嚴,那些東西隻有閑著發慌的人才會去感受。在那之後,沒有一個人責備父親。因為不管是誰,都已經受夠了這人間地獄。怎樣都好,快給這一切來個了斷吧。


    母親已經不動彈了。這一幕甚至對身為女兒的通子來說,都是一種救贖和安寧。仔細想想,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悲劇。那一刻,不論是誰,內心都在企盼著母親快點兒死掉。


    德子兩眼圓睜,嘴巴大張,似乎還想呼喊,隻是已經聽不到聲音了。她的右手伸向半空,五根指頭全都彎曲著,仿佛在抓空中的什麽東西一般。過了好久,大江才去握住她那隻手探了探脈,然後將它塞進被裏,為她合上了眼睛。


    父親則把頭貼到母親的被褥旁,全身像烏龜一樣縮成一團,嘴裏不停地呻吟著,許久不曾挪動一下。經歷了這個地獄般的夜晚,他心中的某些東西也隨之逝去了。


    一個女人,現在想來估計是竹內太太吧。在這段如同真空一般的時間裏,發現母親的額上有一個不可思議的白色三角。她把自己的這一發現小聲地告訴了身旁的人,於是,一陣竊竊私語一時間傳遍整間屋子。


    第二章 演說的女人


    1


    霞關法院大樓的地下咖啡館裏,吉敷正獨自一人喝著咖啡,一邊讀著雜誌上登載的一篇有關某次刑事審判經過的報告。這是一場由吉敷抓捕嫌疑人,並親自作為檢方證人出席的法院審判。


    這本雜誌是司法界內的專門雜誌,隻有在這幢法院大樓後麵的書店才有售。反正距離不遠,吉敷在喝咖啡前過去買了一本,就權當散步好了。


    由於這家咖啡館位於大樓的地下一層,因此牆上沒有窗戶。店裏七成的席位上都坐著客人,煙霧繚繞,令人有些心煩意亂。吉敷無意間抬頭一看,剛巧看見主任進來,正準備坐在入口旁的桌子邊。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女性。主任的銀髮貼著頭皮垂下來,他一把拖過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談話的時候不時抬頭觀察對方的表情——這是他的一種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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