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口氣,父親似乎已忍耐到極限了。


    “阿嘉前年就過世了,生田家的孩子還小。孩子他爸,你說就那樣的人,還能上哪兒找比這更好的人家去?”


    “你說誰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人家?”


    父親怒吼一聲,言語中充滿諷刺意味。


    “你這麽聰明的人,應該不會不知道鄰居們都是怎麽說的吧?”母親說道。


    之後父親是怎麽回應這句話的,通子已經不記得了。而對隨後兩人對話的回憶,或許摻雜了一些通子成年後的理解。


    “近鄰們都在風傳,說加納家的老爺從東京帶回個來歷不明的小妾,你不會不知道吧?這不是要妻妾同居嗎?你晚上偷偷跑到那女人房裏的事,你真以為我不知道?”


    父親沒有回答。


    “她那病要是傳染給你了可怎麽辦?你可是加納家的支柱啊。加納家祖祖輩輩都生活於此,你可是眾人的主心骨,怎麽這麽不自重啊?


    “再這麽下去,加納家遲早會顏麵掃地。我這麽做,完全是為了維護這個家的聲譽。你明不明白?如果不盡早把那個女人從家裏趕出去,加納家遲早會有一天徹底完蛋。


    “到那時候,這裏的人再也不會對加納家心存敬意。等到事情發展到那一步,你還有什麽顏麵去麵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別再搞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怎麽想,但加納鬱夫這名字,可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名字哦。”


    “就因為這個,你就要把麻衣子嫁給生田?這麽做有點太過火了吧?”


    “怎麽過火了?”


    “門不當戶不對的,生田可是個平民百姓啊。”


    “平民百姓又怎樣?平民百姓就不是人了?”


    “麻衣子可受不了平民百姓的苦。”


    “別說受苦了,她就連做飯洗衣,這些女人該做的家務事都不會。”


    “話是這麽說,可這也——”


    “即便如此,生田還是一口答應下來了。這麽好的人,你上哪兒找去?”


    “可家裏人——”


    “家裏人怎麽了?就說母親已經不在了,父親就是你,別人還有什麽可說的。今後繼承田產的可是兒子。”


    “可是,讓那麽個體弱多病的女人做續弦——”


    “就是說啊,除了生田以外,還到哪兒去找這麽好的人?明明知道那個女的動不動就會吐血,還甘願讓她嫁到自己家裏來。要是阿嘉還活著,估計死也不會讓她進門。幸好她前年就死掉了。”


    “你怎麽能這樣說別人的家事?”


    “生田是我家的遠房親戚,不能算外人。你可得清醒點兒啊,這件事可攸關加納家的生死存亡。你要是再這麽糊塗下去,光靠我一個人可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啊。”


    “你要我怎麽清醒?”


    “那女人脾氣挺倔,隻能由你出麵去說服她。她仗著有你撐腰,就是賴在家裏不肯走。你想想看,這麽舒服的一個家,她怎麽可能願意走?宅院寬敞,飯來張口,還有屬於自己的房間,整天就睡睡懶覺過日子。”


    通子聽過之後不禁愕然。麻衣子要去嫁人了?這種事她連聽都不想聽。怎麽會這樣?難道麻衣子非得嫁人不可嗎?母親為何執意如此呢?現在這樣子不是挺好的嗎?麻衣子自己也想在這裏待下去。通子自不必說,父親也希望如此,鄰居不是也想沒事就來看看麻衣子嗎?麻衣子對通子學校裏的朋友很和善,還會不少遊戲,大家都喜歡溫文爾雅的麻衣子。一切都這麽完美,為何非要把麻衣子嫁出去不可呢?麻衣子身患重病,怎麽幫忙做家務啊?這種事,三歲小孩都能理解吧?


    還有,難道說,今天見到的那個人,就是麻衣子的結婚對象?麻衣子要和那樣的人結為夫妻嗎?完全不可想像。這種事可不是拿來開玩笑的。貌美嫻淑的麻衣子,卻要和那麽一個粗鄙貧賤的男人結婚,不論在誰看來,都會覺得不合適吧。這不是一目了然的嗎?


    “那女人真是相當難纏。據說那個女人還故意把附近的孩子叫到家裏來,教他們茶道和插花。每次在玄關看到她插的那種蹩腳的花,我都會覺得噁心。”


    “在加納家教附近的孩子茶道和插花,這不挺好的嗎?”


    父親的聲音響起。


    “你淨說這種天真話!就是因為你整天稀裏糊塗,才會讓我操這麽多心。這可是那個女人設下的圈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算計好的。她這是想攏絡人心,好賴在家裏不走!難道你連這種事都看不出來?要是不盡快把她掃地出門,將來可是會釀成大禍的。”


    聽到這裏,驚慌失措的通子趕忙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地向麻衣子的房間走去。


    10


    麻衣子房間的拉門緊緊地關著。不過因為當時還沒有吃晚飯,所以屋裏還亮著燈。


    “姐姐。”


    通子叫了一聲。


    “嗯。”麻衣子的聲音依舊飽含笑意、溫暖柔和。記憶之中,通子就隻聽過麻衣子這樣的聲音。


    通子輕輕拉開拉門,隻見麻衣子正手握毛筆,坐在深褐色的書桌旁,桌麵上厚厚一遝的宣紙上已經密密麻麻地寫了不少字。她的左側有本看似臨摹範本的小冊子,墨汁和硯台放在桌上。空氣中混雜著一股墨汁和宣紙的香氣。


    在屋裏坐下來之後,通子關上了拉門。真正兩人單獨麵對麵時,通子才發現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麽說,隻得沉默著。而時間拖得越久,就越不知該從何說起。麵對眼前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少的女性,作為一個小孩子,卻要和她討論婚姻問題。不光顯得有些不妥,通子更在意的是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剛才一直在偷聽父母之間的對話。


    令通子語塞的原因很難用三兩句話說清,當時通子幼小心靈中的想法大致如下:當著麻衣子的麵說兩句母親的壞話倒也不是什麽太大的問題,但如果照實把事情告訴麻衣子,或許會讓麻衣子懷疑通子其實已經知曉了父親與麻衣子兩人之間的關係。另一方麵,通子正因麻衣子相親而深受打擊。其實經過走廊的時候,通子就已經在思考如何開口了,可直到進了麻衣子的房間,也沒能在腦海裏把思路理清。


    之前通子從未想過父親與麻衣子兩人的關係。對通子而言,那完全是一處思維上的盲點,一想到這個問題,通子就覺得不堪重負。自己隻是一個小孩子,本來就沒有提及這類問題的資格。而且,如果沒能一針見血地說到點子上,或許還會被麻衣子一笑了之。通子不想在麻衣子麵前撒謊,她希望盡可能地對麻衣子說實話。至於那些難以啟齒的話題,通子寧願隻字不提。


    “怎麽了,通子?”


    看到通子一直沉默不語,麻衣子主動開口詢問。盡管如此,通子心中依舊思緒萬千,不知該從何說起。


    麻衣子依舊滿臉笑容,她這副悠哉的樣子令通子感到絕望。麻衣子把寫了一半的宣紙放到一旁,重新拿出一張新的,在上麵畫起了曲線。通子不知道她想幹什麽,這時隻見麻衣子在紙上畫出了眼睛和鼻子,不久,通子的麵容便躍然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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