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雄還在不停地哭喊,尖銳高亢的聲音,不斷煽動著通子心中的自責。那撕心裂肺的感覺,令她的聲音都漸漸變得嘶啞,像是在逐漸消耗生命力。或許是因為有些睏乏的緣故,通子感覺自己的意識正變得模糊。


    就在這時,通子覺得脖頸後邊一陣發涼,她不由得縮起了脖子。之前一直哭喊不休,連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口的良雄恰在此時說了句完整的話。


    “要是沒喝就好了,我要是沒喝就好了!”


    這是一聲來自地獄的控訴,臨終前的最後悲鳴!它重重地敲打在通子的心頭,通子感覺自己的心髒像被人一把揪住了,整個人倒在榻榻米上,無聲地痛哭起來。


    連女兒為何會哭都沒細問,父親直接下令通子回自己房間去。然而通子卻態度堅決地搖了搖頭,繼續不停地哭泣。包括良雄的父母,在坐眾人或許都把通子的這種表現看做是為同學擔心。其實,通子不過是懼怕,怕良雄把自己的所作所為說出來。雖然良雄如果要說,通子也無法堵住他的嘴,但她不希望良雄在把所有事情一五 一十告訴眾人時自己不在場。


    沒過多久,大江大夫便趕來了。大江大夫是個給人感覺行蹤飄忽不定的白髮老者。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都會馬上上門問診,在通子的印象中,他似乎動不動就會出現在自己家裏。不管是受涼感冒,還是吃壞肚子,他都會上門來診視。


    這位老者坐到孩童身旁,裝腔作勢地診察了一番。實際上,此時他已無能為力了。大夫來的時候,良雄已經虛弱到了極限,哭喊聲也漸漸變小。


    老者微微偏頭,說道:“這孩子是喝了農藥吧?五髒六腑均已燒壞,藤倉先生,你知道些什麽情況嗎?”


    聽到大夫的提問,良雄的父親卻隻是搖頭。這時候,次郎從其父身後探出頭來,偷偷地瞥了通子一眼。這一瞥嚇得通子魂飛魄散,讓她再次呼天搶地地哭了起來。


    如果換作現在,隻要送去一家設備較為完善的醫院,良雄就有可能得救。當然了,大江當時並非什麽措施都沒採取。他一會兒慌裏慌張地給良雄打針,一會兒又拿出藥來讓良雄服下。不過通子的這段記憶並不鮮明,她隻記得當時他的樣子,感覺已是黔驢技窮、無計可施。


    雖然已回天乏術,但大江還是一直陪在良雄枕邊,絲毫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或許正是因為他這種忠於職守的精神,使他在這附近贏得了聲望。


    眾人再無任何辦法,良雄痛苦了整整一夜,終於在天空泛出魚肚白的時候一命嗚呼了。


    8


    之後通子完全陷入茶飯不思的狀態,一連幾天粒米未進,甚至水都喝不下去。不,最關鍵的問題是,她還患上了痢疾,無法下床,腹瀉不止,最終引發脫水症狀。這幾天裏,通子連同在一個家裏的麻衣子的房間都去不了。不可思議的是,這段時間裏,通子也一直沒有想去見麻衣子的念頭。此刻她心中最期盼的明明是麻衣子的撫慰,但不知為何,通子就是不想見到她。


    這其中的緣由,其實通子心裏很明白。隻要情緒穩定,原因就會自然浮現出來。盡管主觀上委實有些不願承認,但實際上它就是這麽一回事。


    通子還沒跟麻衣子講述過同班同學藤倉良雄之死的詳細經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背叛,它令通子的內心痛苦不堪。之前自己一直把她當做最信任的人,既然如此,就該把一切都告訴她。


    事實上,在那間客房裏發生的事通子隻字未向麻衣子提起。那天夜裏衝進家裏的那幫人究竟是誰,又是為什麽而來,這些事通子通通沒有對她說。通子不清楚麻衣子都知道些什麽。如果她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必定是父母告訴她的,這樣一來,就更讓通子感覺自己背叛了她。通子一直堅信,自己是家裏和麻衣子走得最近,也是唯一和麻衣子站在同一陣線上的人,同時,她也希望麻衣子能如此看待自己。


    母親與麻衣子之間的關係很冷淡,她是不可能把詳細情況告訴麻衣子的。如此說來,父親呢?不過,即便父親對她說起,應該也隻是簡單地告知,說通子的朋友死了。況且死亡的具體原因父親也不清楚。


    如果跑去見麻衣子的話,對方必定會問自己為何如此失落。被這樣一問,通子便隻能把事情的大致經過講出來,但絕不能把自己失落的原因告訴她,就算對方是麻衣子,這件事也絕對不能說。不,正因為對方是麻衣子,才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其他人姑且不論,通子不想讓麻衣子看不起自己。所以,通子才不願去見麻衣子。


    幸好當時正值暑假,盡管通子臥病在床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會對學習產生太大的影響。不知不覺,已到了為良雄舉辦葬禮的日子。不管怎麽說,不去參加葬禮都非常不合適,所以通子在父親的陪同下出席了葬禮。戴上白色的帽子,走在久違的刺眼陽光下,通子隻覺得腦子發暈。這八成是因為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好好吃飯的緣故。


    本想自己也許能做些什麽來贖罪,可一旦真的來到藤倉家門前,通子就像中了定身術,雙腳再也邁不動半步了。


    良雄家的屋頂是用茅草搭成的,這是當地農家極為普遍的做法。他家裏也有個小小的庭院,院裏孤零零地立著一隻祭奠花圈。而這隻花圈也是通子的父親送的。家門前是一片水田,通子在田埂上蹲下身子,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往前走了。她不敢踏進藤倉家的門。從外邊望去,良雄家裏光線昏暗,仿佛良雄還活著,隨時都會從陰暗的角落向自己撲來一樣。


    蹲在田埂上的通子再次失聲痛哭,堅持說自己要在這裏等父親,不願再往前一步。不管父親怎麽哄,通子都不肯挪動,無奈之下,父親隻得獨自一人參加了葬禮。通子留在原地,原本身子骨就弱,再加上夏天強烈的日光,最終倒在了地上。在已成熟的稻穗散發出的特有的香氣中,通子眼前的景色在不停地旋轉。


    不知過了多久,通子才感覺稍稍緩過氣來。發現自己正倒在路旁,通子卻並沒有感到不舒服。她覺得順其自然挺好,便任由自己在原地躺著,沒有起身。


    這麽躺在地上向遠處看去,稻穗仿佛一片鬱鬱蔥蔥的大森林,自己就躺在森林最中間的一棵樹下。這樣的幻想,倒也有種獨特的美感。通子緩緩坐起身,在草地上坐著發起了呆。雖然反省之意從未有半點減弱,但心中還是湧起想要把這一切全都忘卻的想法。這是通子第一次出現這種感覺,似乎像要尋求寬慰或治療一樣。那是一場事故,不能責怪自己。


    就在這時,通子忽然察覺到一股視線,讓她如芒在背。她抬起頭,隻見稻田對麵站著藤倉令子,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通子吃了一驚,連忙想要站起身來,感覺方才自己內心的歉疚與罪孽已被令子徹底看穿。或許是因為過於急切,反而兩腳發軟,站不起來。她越是著急,越覺得眩暈,膝頭髮軟。努力了半天,還是隻能坐在那裏。


    “我知道是你幹的好事。”


    一邊說,令子一邊向通子走來。聲音雖不大,但在通子聽來,卻猶如五雷轟頂。通子整個人都蔫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當時令子上初二,看著她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個成年人,隱隱給通子帶來一種威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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