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玩得興致正高時,隻要往簷廊的玻璃門那裏一瞥,都能看到麻衣子的身影。天氣暖和時她會打開玻璃門,而到了冷風蕭瑟的時候,天生病弱的她便會關上玻璃門。麻衣子總是正坐在門後,滿臉微笑地看著院子裏玩得正歡的孩子們。


    每到院子裏的地上鋪滿紅彤彤的落葉的秋天,通子就會邀請一些女孩子,尤其是性格比較文靜的女孩子到家裏來。這是因為通子不想讓粗野的男孩踩踏庭院裏的落葉。說來雖然有些過分,但通子確實曾經驅趕過一些一直跟著她走到家門口的男孩子。


    那幾個與通子關係比較好的女孩會坐在庭院裏的大石頭上,撿起滿地的紅葉,再把它們用線穿到一起。每當通子抬頭望向簷廊,都會看到麻衣子坐在那裏,看著通子。


    簷廊上能曬到太陽。所以在天晴的日子,尤其是午後,麻衣子會到簷廊上坐一會兒。


    家裏騰出來給麻衣子住的屋子是朝北的,而且窗戶上鑲的是毛玻璃。簷廊上的倒是透明玻璃。她總是憋在屋裏,幾乎不隨意在家裏走動。通子的母親——當然了,這隻是通子單方麵的想法——從沒和麻衣子敞開心扉地交談過。麻衣子似乎也沒和通子的父親私下交談過。


    或許是因為身體弱的緣故,麻衣子像被幽禁在家中,終日不離開家門一步。如果換做自己,肯定會覺得很無聊吧。說起來,二十出頭其實也和小孩沒多大差別。有時候看到通子和女孩子們一起玩耍,麻衣子也會忍不住穿上木屐走進院子,隨便找個藉口,參與到她們的遊戲中。然而,每次玩耍都是很短暫的,一旦看到母親的身影出現在庭院外,她就會慌慌張張地跑回簷廊。麻衣子很在意母親,這讓通子感到十分不解。為何她會如此在意自己的母親呢——


    當然了,有關麻衣子的疑問還不光隻有這一點。父母從未告訴過通子,麻衣子究竟是幹什麽的。看她平日既不幫忙做家務,也不出門上班,就隻是戰戰兢兢地在家裏待著。從母親的語調中,隻能推測出她的身世比較悽慘。


    有一點毫無疑問,麻衣子當時必定有病在身。不光母親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還因為除了坐在簷廊上的時間以外,她幾乎整天都躺在床上,偶爾還能聽到她痛苦的咳嗽聲。母親還總提醒通子不要去接近她,說她患有結核病。母親說這句話時的語氣毫不客氣,聽起來似乎還帶有一絲怨氣。通子每次聽到都會大吃一驚,有種受到傷害的感覺。與麻衣子優雅的語調相比,母親那粗鄙的言辭完全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對通子而言,麻衣子是個既有人情味又讓人感覺愉快的人。這麽好的人,何必把話說得那麽難聽呢?何況她還有病在身,難道就不能多體諒她一些嗎?


    不管怎麽說,因為這種狀態,她遭到了家裏人,至少是母親投來的惡意目光。麻衣子如同家裏的累贅一樣,自由也遭到了無情的剝奪。對她而言,透過玻璃門看到的庭院,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她是如此地美,隻那麽往簷廊上一坐,就會讓人產生一種安詳感。通子幼小的心靈,感覺唯有麻衣子待在家裏,整個家才會充滿陽光。因此,她離去的那一刻,通子隻覺得這偌大的家突然變得寒磣乏味,如同一間用朽木搭成的窩棚一樣。


    是誰,是誰,是誰找到了


    童年的,童年的秋天


    蒙住眼,捉迷藏


    豎起耳,聽鳥鳴聲


    找到了,找到了


    那童年的秋天


    朝北的房間,陰暗的窗戶


    空洞的眼神,融化的牛奶


    秋天的風鑽進狹窄窗戶縫


    找到了,找到了


    那童年的秋天[上文提到的日本童謠《找到了童年的春天》中的一段歌詞。]


    由紀子長大一些,能夠記住電視和書上的各種歌謠以後,通子偶然在一本兒歌畫冊裏與這首童謠再次相會。一瞬間,早已忘卻的麻衣子那寂寥的笑容和盛岡那個陰森的家,全都重新在通子的腦海裏復甦了。


    每次唱起這首歌,或是在什麽地方聽到它,通子心中都會湧起無限感傷。還有孩提時代那罪孽深重的自責念頭,令她不禁潸然淚下。感覺這首歌唱的就是當時的那個麻衣子。


    北方的秋天,轉眼天氣便開始變冷。春天和秋天總是那麽短暫,轉瞬即逝。麻衣子從朝北的寒冷屋裏出來,獨自一人靜靜地走到裝有玻璃門、稍稍暖和一些的走廊上。從來沒見過她和誰在一起。


    雖然她看著庭院中玩耍的通子時很開心,臉上帶著微笑,然而當笑容消失之後,她的眼神又會變得空虛、寂寞,仿佛在強忍著從門縫裏吹進來的冷風一樣。


    5


    和通子在一起的時候,麻衣子總是很開心。她經常笑,雖然在向其他人描述她這個人的時候,總會給人個性格陰暗的印象,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其實麻衣子很開朗,在和通子這些孩子說話的時候,還會找些有趣的話題來逗她們笑。


    實際上,麻衣子連日常活動都受到限製,又怎麽可能真正經歷過有趣的事呢?她說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從書裏看來的吧。


    她酷愛讀書,也看過許多書。經典名著自不必說,亂步、久作、不木[分別指江戶川亂步、夢野久作和小酒井不木。]等作家寫的偵探小說,還有宮澤賢治的童話她都讀過,不得不說她讀書的範圍實在是廣泛。但她不喜歡教養主義的小說,這一點通子也深深贊同。


    仔細想想,每天與麻衣子親密交談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因為麻衣子在通子念小學二年級的寒假就去世了,回想一下,其實兩人之間的交往主要集中在通子念小學一二年級這兩年間,二年級的暑假還發生了那樣的事。那件事之後,通子一直悶悶不樂、沉默寡言。所以實際上兩人之間的親密接觸最多也就維持了一年半。


    具體時間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天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麻衣子也在場。推算一下,應該是在通子念小學之後不久吧。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說,聽說“姬安嶽兇殺案”的兇手被抓住了,估計他是在報紙之類的地方看到的吧。據說兇手是盛岡市內一家燒烤店的老闆。時至今日,通子早已回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而那宗“姬安嶽兇殺案”的內容,也已經從她的記憶中遺失。


    隻記得在聽父親講述事情經過時,通子感覺像在聽一個驚天秘密,並突然哭了起來。當時她哭得很傷心,幾乎和後來麻衣子死時一樣傷心。


    自己為何會哭得那麽傷心?或許是因為覺得聽到了小孩子不該聽的成人世界裏的秘密的緣故吧。通子自己一直是這麽認定的,但她也不否認或許還有其他可能。


    “姬安嶽兇殺案”已傳遍大街小巷,孩子們對這件事自然很恐懼。不過不能排除家長為限製孩子單獨出門,而刻意添油加醋的可能。總之當時通子條件反射地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從而哭泣不止,然而父親鬱夫卻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有關案件的事。通子越哭越凶,終於使得父母開始擔心起來,飯桌上的對話就此中斷。


    通子至今也不明白當時為何會哭得那麽傷心。盡管秘密大致已經解開,但唯獨這件事令通子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殺人案不是什麽令人開心的話題,也不至於哭得像世界末日將至一樣吧。為何自己會為那樣一件與自己毫無幹係的刑事案件哭得那麽傷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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