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元後來被抬進了犬坊外科醫院,和暫時住院的行秀、阿通、阪出三個人在一起,一直到天亮,他才咽下最後一口氣。因為呼吸不順暢,所以非常痛苦,但是打了局部麻醉後,他好像就不痛了。他似乎了解,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我們是他最後的義務,所以就用盡了力氣,和我們說了很多。他一心一意奉獻出自己最後生命的態度,讓我不得不為之動容。


    沒有比這時樽元純夫所說的話更令我震驚了。因為裏美的通報,警官三人組也趕到了病房,還有二子山父子、犬坊母子,再加上來修補石膏的我。躺在病床上的樽元,有時一邊咳嗽,一邊像是快要吐血似的,一直說個不停。我一靠近看樽元,他其實比我想的瘦小,而且他身上還散發出一些臭氣。


    “都井睦雄先生並不像世人所說的那樣,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真是一個好人。”樽元說。


    “我小時候,他常常會將我們這些小孩聚集在他家的庭院中,說有趣的故事給我們聽。他常說,為了讓我們高興,他會從前一天開始就拚命想故事。他自己也沒什麽錢,但他還是想辦法去買很多糖果送給我們,他自己都不吃,全都給我們。當時我們真的非常貧窮,有很多小孩要去都井先生家的那一天,甚至都不吃東西。都井先生也很了解,所以都會給這些小孩一些東西吃,想盡辦法給他們吃些營養的。如果有小孩感冒,他也會為這些小孩去買藥,半夜特別翻山越嶺將藥送到小孩家。他之所以講故事給我們聽,應該也是希望我們能夠暫時忘卻這種窮困的日子,於是他就對大家說偉大的軍人故事,希望大家變成英勇的軍人。他是真心的希望能為天皇陛下、為國家盡棉薄之力。


    “村子裏的人應該都很了解都井先生的這部分,但自從那個事件爆發以來,沒有人再去提這些事,因為怕自己見不得人的事會被發現,所以隻將都井先生一個人當作是惡魔,大家都保持沉默。這些人實在太過分了,我討厭村子裏的這些人,將自己的小孩丟給睦雄照顧,卻完全不知感恩。但是,都井先生也有不好的地方。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不應該殺小孩的。隻是一對立起來,頭腦就不清楚了吧!或許這真的很難做到,都井先生應該也不想殺小孩吧!


    “容我說一句不客氣的話,被都井先生殺死的那些人,也把他說得太難聽了。他們說都井先生是肺癆鬼;生病又不是他的錯,但他們卻把他說得像是沒人要的流浪狗。他們常在背後囂張的說著都井先生的壞話,我不知道他們有哪裏比都井先生偉大,真是絕事做盡!而這些人的小孩也學起父母,開始說都井先生的壞話,其中還有常跟都井先生要糖果的小孩呢!


    “我很喜歡都井先生,不管別人怎麽說他,我一點也不受影響。他殺死三十個村人的那天晚上,還來過我家,要我借他紙和鉛筆。當時,他對我一點也不粗暴,不要說粗暴了,他連說起話來也絲毫不會傲慢無禮。他還摸了摸我的頭,封我說:‘小純,你要好好讀書,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喔!’後來,我成了一個做古琴的師傅,在當地邐算小有名氣。但是,我一直都不曾忘記都井先生對我說的這句話,就是這句話鼓勵我,讓我努力成為有用的人。”


    在深夜的醫院裏,我們拚命豎起耳朵聽,為了不要漏聽樽元所說的任何一句話,要是有誰能拿錄音機來就好了,但是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其實也沒人誘導樽元,但話題還是自然帶到了樽元純夫的身世背景。


    “其實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做琴的師傅。年輕時,我去福山學了一陣子做琴,但是覺得不好玩,所以就常回家來。後來就下田去種水梨,過了很長一段不務正業的日子。因為當時我完全不是一個好師傅,我不被允許按照自己的喜好做琴,我還太年輕,那時我最需要的是比別人多個幾歲。


    “我回到老家,娶了當地人為妻。不久之後,荒坡嶺就被人發現有鈾礦這個寶物,引起相當大的騷動。那是在昭和三十年(西元一九五五年)左右,因為聽說需要礦工,所以我就和我老婆一起去工作,一天要搬運十個小時的畚箕。但是,令人覺得奇怪的是,當時燃料公司的人來坑道視察時,都戴著防塵麵具,身穿防水衣並戴上手套,甚至還要戴膠片佩章,卻對我們說這是大自然的輻射線,所以沒關係,也不讓我們戴麵具,因此我們就在鈾的塵埃滿天飛舞的坑道裏,一整天都光著上半身工作,女人們則在坑道外拚命的搬運著畚箕。


    “但那隻是試挖,最後的結論是,鈾礦的純度太低,可能會賣不出去,所以決定要重新埋回去。從外地來的礦工聽說這很危險,跑得一個人都不剩,最後隻好由無法逃跑的當地人將坑道封起來。之後大約過了兩年,我們的身體就開始起了變化,像是頭髮脫落、腰直不起來、雙腿越來越無力。當時一起工作的人,也陸續過世,聽說幾乎都是得了癌症。我認為和挖鈾礦有關,但國家什麽也沒有賠償。我們這些人到處去陳情,卻被人質疑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和鈾礦有直接關係,還被當作是好吃懶做的人。後來,我們這些人也分裂了,沒有發病的人就在背後說我們是要敲詐,但這些人其實沒有像我們工作得那麽久。


    “我算是體力好的人,所以很快就復原了,我被犬坊秀市雇用為做琴的師傅,因為他們讓我自由的設計,所以現在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璀璨的時期,我做了很多作品,真的是竭盡所能的做,因為我當時的身體還很好。但是,留在我老家的老婆就不一樣了,她才五十多歲,就無法從地上站起來,也完全無法走路。她的骨頭都不行了,這很明顯是因為鈾的關係。不久之後,她的身體開始到處出現黑紫色的斑,左腳也壞死,醫生說最好要鋸掉。現在,我的臉上也出現斑了,就是這個。或許每個人的體質不同,以前的礦工有一個人就是這樣,身體整個都變成黑色的,也有人全身變黑後就死掉了,但是原因都不明。


    “這個病好像不能曬到太陽,隻要一曬太陽就會很痛,必須一整天都待在黑暗的地方。為了照顧我老婆,我很困擾,因為我必須向龍臥亭請假,如果我不在家,讓我老婆一整天躺在家中的話,就會像都井先生當時那樣,被鄉下人說長道短的,說些無聊的閑話。他們說我老婆臉是黑的,還有小孩會丟石頭到我家,讓我老婆即使想逃也動不了。於是,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將老婆藏在龍尾館的地下室,這間房子有一半是我做的,所以我對屋內的情形了如指掌。加上現在大的樓梯已經壞掉了,在樓梯下方建造一間密室的話,就可以在那裏偷偷生活一段時間。因為地下室以前有我的工作室,所以有廁所,要洗澡的話也有澡堂,去到廚房的下方,還可以拿到一些剩菜剩飯。


    “我當然也曾想過要告訴犬坊家的人,但秀市先生已經過世了,我有點難以啟齒。我想他們應該會讓我將老婆安置在這裏吧!他們可能會跟我說,讓我住個一年,但我就這樣一拖再拖,最後還是沒有告訴他們。雖然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躲在龍臥亭的地下生活了好幾年。我要出去時,就將地下室澡堂的石頭搬開,從供應熱水的管道爬出去。我偶爾需要出去辦事,因為要爬過這黑漆麻烏的管道,所以我的頭上一直都插著手電筒,腳上穿著方便的膠底工作鞋,然後再綁上綁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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