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懇求當時認識的一位美軍軍官,讓他把我帶到了洛杉磯。然後又在他的幫助下,我安裝上了最好的假肢。”


    “但是當時的假肢比起現在的來差得遠,根本無法用它走路,頂多隻能拄著拐杖站會兒而已。而且,一條腿裝假肢倒還好點兒,我卻得裝兩條腿。因此我主要還是依靠輪椅生活。作為一個殘廢人想在洛杉磯找份工作根本不可能,隻要是坐輪椅能幹的活,我什麽都肯做。回憶起那段經歷能讓我掉眼淚,因此我根本不想再提了。”


    “不過,美國的醫療技術發展十分驚人,八十年代後期,我的兩條假肢上安裝上了微型計算機後,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有了它,隔了五十年後我終於在這個歲數時又能和人交往了。可是從五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初,我一直都在輪椅上度過的。”


    “讓我難忘的是,一九五五年春天,我在米高梅公司的攝影棚裏居然碰見了鴻元盛的拉爾夫。那天我正在音樂劇《上流社會》的室外布景地忙著,當時還很流行舞蹈電影,當年那位上海第一舞蹈高手的少年拉爾夫,現在已經成了好萊塢頂尖的舞蹈設計師了。見到他前,我最後和他見麵是在一九四一年,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當年他剛滿二十歲,那時金髮的瘦削的青年如今已經變成肥胖的中年男子了。”


    “可是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現在他因為上了年紀的原因,已經看不出年輕時候的兇殘樣子了,可是剛碰見他時,他的眼裏偶爾還會露出少年時代的殘忍的眼光。我想周圍的人打聽過他以前的經歷,確定他就是鴻元盛的拉爾夫。是的,就是他。當然,他已經改名為拉裏?霍華德了。”


    “不可思議的是,拉裏並不知道我就是當年那個玉林。他一點兒都沒有認出,我就是那個被他切斷雙腿、割掉生殖器,嚐遍世上最大痛苦和屈辱的那位中國少年。”


    “對我來說,這才是給我最沉重的打擊。難道我連相貌都變得讓人認不出了?部分原因也許在於這些年我經歷了數倍於常人的人生苦難,但我知道,最重要的原因並不在這裏。那是因為我被他們強行閹割後,已經變得不男不女了,我少年時的長相已經完全改變了,這才使他即使近在眼前也認不出來。短短十四年裏,我已經變得像另一個人了。”


    “從《上海莉露》和《生死戀》兩部電影開始,那是美國電影裏開始流行在劇情中加進點中國風情以吸引觀眾。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從此我和拉裏一起共事的機會也漸漸多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拉裏願意主動接近我,他問我:‘你是中國人嗎?我對中國很熟悉,是在上海出生和長大的。’這些廢話他不說我也知道。當他問我是哪裏人時,我連想也不想就告訴他我出生在香港。從此以後,大家都認為我是出身香港的化妝師。其實這樣說對我的事業倒有利,因為那時香港的武俠片很有名。”


    “在周圍的人看來,我和拉裏都算是成功人士了。在那個年代,隻要能和好萊塢電影扯上點關係,就能混得不錯了。我們倆都在比佛利山買了房子。我是中國人,想在比佛利山買房很困難,幸虧拉裏多方幫忙才買到手。當時我也曾暗暗懷疑過,難道拉裏知道我是誰,而想對我贖罪嗎?其實不然,他已經徹底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也許在他的記憶中,在我身上幹下的壞事隻算是小菜一碟,就和折斷蚱蜢的幾隻腿,揪掉知了的翅膀差不多而已吧。”


    “我也希望事實僅止於此,因為我本身比誰都想忘掉對拉裏的仇恨。他真的對我很好,不僅隻是外人看來感情很好,實際上也確實關係很親近。我也願意從心裏信任他、依靠他,多希望我們倆之間沒有過當年那段事啊……”


    “但是,我被施予改造的內容太殘忍了。我不能走路,這就已經夠痛苦了,但更讓人難受的是,我既不能結婚,也不能生孩子。但我恰恰是個很喜歡孩子的人。拉裏娶了個漂亮老婆,一家子過得很如意。但我無法生育,隻能領養了養子。”


    “最難受的是上廁所,每次解小便時很自然地就恨起拉裏來。有些事我不願講,但中國有句侮辱人的話,叫‘太監的褲襠——要啥沒啥。’一出生就是女人還無所謂,本來是個男人,卻被切掉陽根,小便時很容易漏得到處都是。我每回解手都得特別小心,受了多大罪一般人根本不清楚。”


    “這對我每天都是折磨,我常常怨天尤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讓我受這種罪!老天爺為何如此不公正啊!我真想親手殺掉拉裏。歲數越大,日子也過得越痛苦,那種痛苦每天都像在提醒我別忘了對他的仇恨。”


    “但奇怪的是,雖然我每天都想殺他,可是又很喜歡他。這種又愛又恨的感情你們能了解嗎?也許除了太監,無人能夠了解吧。因為太監本身就是充滿矛盾。”


    “然而我沒辦法殺他,憑我這種身體,殺人之後也沒辦法能夠順利逃走。就這樣,我和既是朋友,又是該殺的這位仇敵在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一起生活,轉眼幾十年就過去了。”


    “現在我們兩人都退休了,歲數也挺大了。在這之前,其實我每天都在想方設法殺死拉裏,但是機會一直沒有找到,眼看這輩子就要過去了。我想這也算是老天爺的旨意吧。”


    “然而事情突然有了轉機,亞洲來了一位明星,而且音樂電影好像又重新受歡迎了。在家裏無所事事的兩位老兵,再度被人召喚,參加這次死海邊上的拍戲。”


    “我一直在想,如果殺掉拉裏,就得讓那傢夥事先知道自己為何被殺,否則沒有意義。要是單純為了殺人我才不幹,為此,我想出一個辦法,在水裏殺死他是最合適的。所以我早就拿定主意,就在水裏殺死他。因為他為了把我改造成人魚,把我的雙腿和陰莖都切掉了。世界雖大,但沒有雙腿也能遊泳的地方,隻有這個死海。所以我才向玲王奈建議選在這裏拍攝電影。很好笑吧?曾經當過人魚的我,在死海以外的任何地方遊泳都會淹死。”


    “就在那個月夜,我和拉裏並肩浮在死海上,月亮十分明亮,沒有燈光也能互相看清彼此的臉。就在死海王國布景後麵,我右手握著套在塑膠袋裏的手槍,突然開口對拉裏說道:‘拉裏,你知道mermaid這個詞中國話裏怎麽說嗎?’”


    “拉裏可能不知道,其實他以前是知道的,不過現在已經完全忘記了。‘不知道。’他隨口回答道。”


    “‘人魚,’我告訴他‘以前你在上海曾經養過一條人魚,你還記得嗎?’”


    “但拉裏還是想不起來,滿臉驚訝的表情。”


    “就在鴻元盛地下的秘密劇場裏啊。有個很大的水槽。”


    “然後,我把被他從中切斷,末端呈圓形的斷腿第一次抬出水麵給拉裏看。接著我又反轉身體,讓他看清我的屁股。‘上麵刺著這種’”


    “他愣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但他卻用見到什麽噁心東西似的眼光看著我,嘴巴也隻是一張一合的,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我對他說了這樣一句:‘我的人生很慘,太慘了!’當我這麽說時,我堅信自己完全可以殺了他,沒問題,我能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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