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牟和她兩人又才純粹地用起中國話來:


    ——“怎麽辦呢?賣給他嗎?”


    ——“一塊五角錢,未免太難為情了,這位老頭兒說他才得了一位外孫,我們倒不如送給他。”


    ——“唔,那倒好。你問他要不要罷。”


    愛牟向著老頭兒發問:“我們那架褓母車和這張書桌,想送給你老人家,你要不要?”


    ——“嚇嚇!那怎麽好!那怎麽好!”


    ——“你要的時候千萬不要客氣。你是聽著的,共總隻管一塊五角錢的東西。”


    ——“哪裏,哪裏!一百塊呢!你們這樣的情份就一千塊也買不出呀!”


    ——“還有呢,你老人家。”愛牟夫人插說著。“我們還有一匹母兔,幾隻小雞,小雞已經四個月了。殺又不忍殺,賣又不好賣,我們也送給你罷。”


    ——“嚇嚇,那怎麽好!那怎麽好!”


    ——“你老人家要的時候,今晚上來拿。睡了好捉些。”


    ——“嚇嚇,那怎麽好!那怎麽好!”


    ——“這兒還有一隻金魚呢!”愛牟起身從廚房裏提了一個鉛桶來。


    ——“那也送給他老人家,連鉛桶一道。”


    ——“嚇嚇,那怎麽好!那怎麽好!”


    樸實的老人隻是歡喜著點頭,他連感謝的話也說不出來。他的眼睛好象要流出眼淚的光景。


    獨眼的舊貨商呆呆地立著看了一會,他把兩隻手縮在懷裏無聲無息地各自走了。


    第二章 活的蚊麈


    夜氣漸漸深了。他們使孩子們睡好之後,在昏黃的電燈光下,兩個人幽然欲睡地對坐起來。


    他的夫人做錯了一件事情。她先前在收拾寢具的時候,把必用的蚊帳收拾在不用的一捆被卷裏去了。她以為天氣已經涼了下來,山裏一定沒有什麽蚊子,蚊帳帶去也不中用了,所以她就把它先送到了長崎。但在這兒,他們今天晚上還不能不再用一次,她卻完全忘記了。要叫孩子們睡的時候,這個錯誤才突然被覺察到,但已經來不及了。


    家裏可以作為蚊帳的代用品的沒有一件東西了,假使那張方桌還在,把孩子們睡在桌下,把張包單來罩在桌上,也還可以敷衍過去,但是方桌已經送給運腳去了。假使有幾口衣箱把來圍在四周,上麵罩它一張被麵,也還可以作為抵禦蚊陣的金城,但這些衣箱哪兒會有呢?


    蚊子一陣一陣地飛來攻襲,孩子們怎麽也不能安穩。抵禦的工具沒有了,他們兩人隻好進行肉搏戰了。拚一個不睡,替孩子們作有生命的蚊麈。


    一個蚊麈幽幽地說:“太早了也不行,太遲了也不行呢。”


    ——“什麽事情呢?”又一個蚊麈幽幽地回問。


    ——“就是我們搬家的事情啦。”


    是的,他們搬家,前回搬遲了的時候被人趕走了,這回搬早了的時候又討了一場沒趣。有錢人的威風真是不好幹犯,他們哪把人當成人在看待呢?


    那回他們受人趕走的情形,好象苦睡中的迷夢一樣,又迷迷離離地浮上了心來。


    那回是住在箱崎村的網屋町上。他們的房子比較還宏敞,前麵臨著海灣,後麵還控著一個花園。在花園裏麵他們種了些剪春羅、阿乃摩內1、玉簪花、鬱金香一類的草花。他在四五月間譯了一本關於社會主義的書籍,本想寄回國去賣錢,但被朋友們弄成叢書去了,賣錢的計劃發生了齟齬。於是到五月尾上竟不名一錢,二十塊錢的房金終竟交不出了。房主人便時常來催促他們,他們隻得推到來月。來月初間他又應了一家書局的請求,做了一篇關於王陽明的東西,他以為這回總多少可以拿得幾個稿費了;但他所等的稿費,一天不來,兩天不來,看看又要等到月底了。


    1作者原註:anemone,白頭翁或名秋牡丹。


    房主人來催的度數更頻繁了,起初來的是女的,說話也還和軟。那時候隻是要錢,但還沒有什麽逐客的意思。待到後來逐客的意思漸漸顯明了,有一次來催的女主人說:房子已經賣了,買主是一位病人,到這暑天想到海岸上來保養,所以他們想早把房子空出來。又有一次來說的卻又不同,她說買主是附近的鐵道會社的醫師,想早把這兒空出來辦事。來催一次,所藉口的事情大概不同。那天也是二十九了,六月看看便要過完了。他們不僅五月份的房錢不能交出,連六月份的房錢一文也交不出。這天來催的不是女主人,是男主人了。他一來便破了臉皮,無論如何要叫他們立刻搬走。他的女人要求他再寬延幾天,說不久就有錢來、要把房金付好之後才好搬。她這樣地央求他,但他總不肯答應。他說:房錢當作施捨了的一樣,總要教他們搬。最後是鄰家來解和,才寬限了三天,假使三天之後再不搬時,他就要請執達吏來強迫了。


    “啊啊,我平生再沒有遇見過這樣傷心的事!”


    他那回沒法隻得把一部《歌德全集》——這是他帶在身邊的唯一的值錢的書一在一家相熟的當鋪裏去當了五塊錢,他決意不想再在福岡居住了。


    ——“到唐津去罷!到唐津去!到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地方去!”


    他拿著五塊錢的紙幣,讓他夫人在家裏收拾行李,他一個人便跑到了唐津。這唐津也是在佐賀縣內,因為是唐朝時候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學生所出入的門戶,所以叫做唐津。這兒在暑天來有海水浴場的設備,是北九州避暑地方的冠冕。他平時早就想到這兒來憑弔一回,但總沒有機會,這回他受了逼迫,不能不在這異邦找一個比較可以療慰鄉愁的地方來做做暫時的巢穴了。


    天氣已經漸漸酷暑起來了。在炎天烈日之下,他在唐津海岸上跑了好幾個周轉。房子是很多的,但都是有錢人的別莊,而且在一兩月以前已經早被人預租了。他倉倉皇皇地跑了好些時,但總找不著什麽門徑。最後他在一家門首,遇著一位賣菜的老嫗,一擔菜籃裏麵隻剩著些萎縮了的蘿菔。


    他想這種賣菜的人是慣走人家的,一定可以問得一些路子。他便走去問她時,那位媽媽果然把他引到一家門口去了。一個很大的院落,進門就有好幾段階坎,他聽著老媽子的慫恿,便走進院去。庭園真是很冠冕的,門次還有司閣的人守門,司閽的人不在,他便一直向正房走去。那兒又是一道“玄關”1他聲張了一下,房裏走出了一位主婦,很殷勤地跪著和他接洽。他把來意說明了,因為天氣太熱,他不住地把草帽來招展。主婦看見他那樣的情形,便去拿了一把團扇來叫他扇,他扇著,很起了一股玉蘭水的清香。


    1作音原註:屋內靠正門的一塊地方。


    ——“唉,是的。那兒是空著三棟房間。”


    主婦娓婉地說著,指著從庭樹中現出的靠牆的一座“離座敷”2。那兒的確是有三間,就和我們中國式的船房一樣。


    2作者原註:正房附近的別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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