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你送給我的款子,我不知道究竟要怎麽使用才能最為有益。哥哥,你假如吃緊時候,我立地給你送回,請你請你真正把我當成妹子一樣看待罷。我總覺得是應該送還哥哥,我盡它那樣留心地保存著在。送還你,你一定下受,反象辜負了你的心,雖然覺得對不住,但我也隻得感謝著領受了。哥哥,我的事情你幹切不要關心,你大關心我了,連我也不安。無論有怎樣的事情此地是不能立刻離開的,就有不能下走的突發事件要使我離開,我也要力求自活的道路。趕自己能夠活到的什麽地步活下去,我要盡力地免得累贅了你。不消說我是終生仰仗你的人,但我能夠自活便自活,也是必要的。你是應該把世上的事情一切都忘記,專心一意地用功的人,而我才不能不使你如此關心,我想起來便覺得身受刀戳一樣。哥哥,這是我的祈願。我在目前,就無論有怎麽的事情,我也能純潔地自活下去,請你專心讀書,我的事情暫且不要顧慮罷。愉快的休假到了的時候,我們又圖再會呢。啊,明年的夏天是怎樣地怎樣地夠等喲!從目前起還要等八個月才能來,真是太長呢!在這八個月裏麵又不知道會有什麽變化?是變幸福呢?還是不幸呢?於我也,於我的哥哥也。哥哥,你到那時候請也還是在那古海岸徘徊著的哥哥一樣罷,永遠地,永遠地……我到那時要成為再象女人一點的柔順的女人和你相見。


    有種種事情想和你說,但是時候不待了。這樣的亂筆怕很難認罷?來月稍微有些休息時間,到那時候再慢慢地寫,多多地寫,不消說在休息之前也還是要寫。……


    哥哥,你就有幾天不寫信給我,我也不擔心的。請你專心地用功。我是盡力地寫給你,但要在不妨害你用功的範圍內。


    哥哥,病院生活並沒有什麽悲慘的,不過我的心與從前不同了。我初到這裏來的當時,無論有什麽苦處,我也感謝著領受了神所授與我的苦杯。我在那時候每回總努力去學習神所教示我的意旨,我現在的心完全不是那樣深刻的心了。所以我稍微有點事情便感著不滿,我對於這兒的生活最初所懷抱的決心完全變了,所以時時總覺得是無意義的生活一樣。自己要滿足於自己所處的最善,我雖知道這是頂必要的事情,但無心之間又不免放肆。真是不好。我每在放肆的時候請你多多地責備我罷,不然這個惡習永不會拔除,後來會成為天性呢。(或者怕已經成了也說不定,的確是的罷?)但是總還可以改到某種程度,請你一注意到的時候便責備我。要這樣才是你對於我應盡的義務呢,哥哥。我是隻要在心裏想著什麽事情便寫在紙上的,一點也不曉得作偽,怕很有些時候使你不滿意的罷?那時候請你也著實地指責我。我相信這是我們兩人成為一心的好的方法。


    哥哥,我對於世間上的什麽東西都沒有奢望。世間上的名譽財富於我有什麽呢?我與其成為世間的強者過送著空虛的內生活,我寧願是個弱者,隻要能夠過著內充的真實的生活時便滿足了。哥哥,我不和世間上的少女一樣,物質上的幸福我是連夢想也沒有想求過,所以就說到金錢上來,我也沒有什麽用處。不消說我從病院裏僅僅得到極微少的薪資,但我不和別的女人一樣,我無所需要,所以我也就比較地少所貪求。對於什麽事情都懷著不滿的心,是製造罪惡的根本,所以我是滿足於過送比人不如的生活的。象我是無論如何不能成為別的許多女人一樣。我是愚人,也是沒法呢,請你恕我。


    但是,哥哥,我領受著的錢,還你你是不收的,雖是對不住,也隻好收受。但是,哥哥,我們該拿來買什麽的好呢?我們買些永遠永遠可以保存的東西罷,買哥哥和我兩人的東西呢。買什麽好的呢?哥哥,你想到有什麽沒有?你以後不要再這樣用心了罷!沒有寫的地方了,請保重。我是睡也睡得,吃也吃得。


    獻給我的哥哥。


    第二十三信 十月二十九日


    哥哥:晨安呀!今天雖然不是休息,但誰也沒有來,隻有我一個人,我所以得著空閑來寫這封信,哥哥,你今天也怕是休息罷?東京的今天在下雨呢。昨夜耐著思睡的眼睛走到神田去買了書來,歸時是十點過了,在電車裏麵看見一位很象我哥哥的人,戴的是大學的製帽。……昨夜想寫信給你的,就因為這樣的原故沒有寫成。前天晚上禮拜五是夜勤,那時也想寫信,但是晚上有年輕的先生們起來鬧了一陣,等到鬧好了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兩點半了。以後太疲倦了便一直睡到了早晨,所以也沒有寫成。東京也冷起來了,你那兒呢?但是你那兒在南方,怕還是暖和的罷?至於在我的家鄉時,現在是最美的時候呢!我隨時都在追慕著田園的秋暮時分。想在遠隔塵世的深山之中寂寞地但是高貴地去生活著的景慕,強烈地在我心中浮動,雖然我知道在那樣的生活之中一定也不能永久滿足,一定會感覺著空虛。


    哥哥,那古海岸現在怕也很寂寞呢?月島海岸現在也寂寞了喲。我和哥哥兩人乘過的渡船,現在我是一個人乘來乘往,但是我每回過渡的時候,都覺得我的哥哥在我的旁邊一樣呢。


    哥哥,我前天晚上目擊了一個悲慘的人生之末路。在這樣的社會裏,這樣的機會是很容易遇著的。將死者臨終之回憶顯然地現在那人的麵上。在要死的那一剎那才轉回來了的人的良心真是赤裸裸的呢!


    一個中年的婦人得了病進院來。她是經過了多少世麵的女子。聽說她是換過五六個男子了。到她死的時候,來的人一個也沒有。我看著她這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就嫁過五六次的丈夫,而到這最終的一剎那竟一人也沒有來弔唁的慘澹的情狀,我不禁索索地戰慄起來。


    她在臨終的苦痛中呻吟,懺悔的眼淚如線地從她的頰上流下。我看見她這樣的光景,我也不免哭了起來。


    看看便要斷氣了。有兩個從前做過她丈夫的男子同時走來向著她用溫婉的聲音安慰了一遍。


    ——“一切的事情都了結了,一切都沒有罣慮的地方,你安安心心地去罷!”


    一個男子這樣說,別的一個也同樣地反覆著說了幾遍。


    她聽了這話覺得比死還要痛苦的光景,叫了許多人的名字,隻是口口聲聲求恕求饒,自己認她的不是。她這樣苦悶著,但不久之間力也盡了,就好象睡了的一樣死過去了。


    在這樣的社會裏要遇著死的場麵是並不稀奇的,但象這樣的悲慘的死是很少見的了。


    我竟也不能不想到我自己的身上來。我的最後呢……又是怎樣的喲!我受著強烈的強烈的良心的苛責,我是怎樣難過的呀,哥哥!……我自己真是罪人。犯著這不可容恕的罪惡的我,我的臨終呢?哥哥,我就無論死在什麽地方,無論是怎樣的死,我都不要緊。我就無論過著怎麽悲慘的一生,死著怎樣慘澹的死,我都不要緊。哥哥,但是我要滿足著才能死去。我要在那一剎那自己回顧自己的一生,可以由衷地滿足著,才能歡喜地死去。但是今日的我,要想被授與以那樣的幸福,罪是太深了呀!近來便是祈禱也很是痛苦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祈禱的那樣的事情多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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