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少卿一和司馬遷對坐著,又好象突然想起了的一樣,向司馬遷叩了一個頭。


    ——“我還忘記了啦,我們的中書令大人,我們的天官塚宰,我誠心誠意地向你恭賀。”


    這又是射中了傷痕的一箭。


    ——“老兄的榮升,真是我們交遊輩的光寵啦。去年正月我進京的時候,老兄還受著委屈,我們無從見麵。僅僅相隔一年,老兄竟成了天上人了。”


    司馬遷的憤慨這時候又被任少卿激發了起來。去年少卿進京的時候自己在獄裏受刑,誠然沒有緣分見麵,然而家中的兒女是沒有得到他的光顧的。


    ——“少卿,”司馬遷說著,“你假如和我還有點友誼,希望你莫提起那以往的事情。我受了宮刑便做了中書令,你以為我是受著皇上的知遇嗎?哼,真是自古以來所未曾有的知遇啦!我受了皇上的知遇,是因為我沒有睪丸,你明白嗎?”


    少卿聽著司馬遷的這般憤憤的語句,他驚愕了起來。連忙搖著頭說:“老兄,老兄,我看,你,你這樣的話……唉,‘君子無易猶言,耳屬於垣’啦!”


    ——“哼哼,”司馬遷笑著說,“少卿,你用不著那樣害怕。我這兩年來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隨時都可以死,隻是我有一件掛心的事,便是我所寫的這一部《史記》(他指著他房中堆積著的一百幾十卷的原稿卷子)。這部書我費了十年的功夫來寫,但在未下獄之前的幾年間我是寫得很懶散的,在下獄之後我在一年半的期間中便把全部整理了出來,我如今連最後一篇的《自敘傳》都已寫了一半了。我先把這全書的目錄給你看罷。”


    司馬遷說著在稿卷堆中取了一卷1出來展開了。


    1作者原註:古時的書是裹成捲軸的,就和如今的字畫橫軸一樣。


    ——“這便是目錄啦,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我對你是用不著客氣的,我這部書寓《春秋》的褒貶之意,而比《春秋》詳明。我這是永遠不朽的書。有權勢的人能夠在我的肉體上施以腐刑,他不能夠腐化我的精神上的產品。我要和有權勢的人對抗,看我們的生命哪個更長,我們的權威哪個更大,我們對於天下後世的人哪個更有功德。有些趨炎附勢的糊塗蛋在藐視我們做文學的人,我要把我們做文學者的權威提示出來給他們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集在了這兒。這兒是自有中國以來的政教禮樂,學術道義的結晶。我的肉體隨時可以死,隨時可以被人寸斷,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遠不死的。地上的權勢,我笑殺它。哼哼,我笑殺它。”


    ——“是,是,是。”少卿被司馬遷的氣焰壓倒了,連連地點著頭,但在那頭的上下動中分明有些左右動。


    ——“這《遊俠列傳》和《貨殖列傳》兩篇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啦。”司馬遷又繼續著說,“我讚美遊俠,讚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遊俠,都是急人危難不顧自己的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世間上哪兒會有不合理的權勢存在?權勢是什麽?在財神麵前叩頭,把人的生命作為供祭品的,那便是權勢。秦始皇時候的烏氏倮,巴寡婦清,你該是記得的。烏氏倮本是遣到長城去戍邊的窮光蛋,因為他會做生意,把中國的絲織品和匈奴的牛羊兌換,匈奴人替他把牛羊寘山滿穀地趕來,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傢夥看見他發了財,便和他稱兄道弟,請他時常進京城來遊玩。巴寡婦呢,這是你屬下的人啦,她就靠著掘丹砂,找了大錢。她雖然是寡婦,有了錢自然有寡公去奉承她。就連那不要臉的軟骨症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稱讚她是‘貞婦’,替她作‘女懷清台’來表彰她。哼,這便是所謂權勢啦!媽的,向著書籍放火,向著牛羊叩頭,向著讀書人頭上灑尿,向著有錢的寡婦捧玉帶,這便是權勢啦!哼哼,我笑殺它!我不願意天下的人都是不學無術,但我願意天下的人都有錢。假使我是有錢,我的朋友中有得一兩個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同你講,我哪裏會至於受宮刑,我哪裏稀罕得他這個臭中書令!文學家假如是有烏氏倮巴寡婦那樣的豪富,權勢會自行割掉卵袋子來奉侍文學,哪裏會讓文學被割掉卵袋子去奉侍權勢?我稀罕得他這個臭中書令,我做著這項割了卵袋子的奉侍工作,你以為我是得意的嗎?哼,我就是專意為要完成我這部書啦,在我這部書未完成之前,我是什麽恥辱都可以忍受的。這是我心坎中最深處的話,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敢告訴你啦,少卿。”


    任少卿仍然唯唯諾諾地聽著,又象在點頭,又象在搖頭。聽到不絕口地罵到權勢,覺得就象在罵自己,因為他在蜀中也正是時常地去巴結成都的卓氏程氏那幾家富豪的,他為吊掃巴寡婦墓也特別到過涪陵。這些他本打算拿來作為談資的,但因司馬遷的一罵,便陰消下去了。又聽到說出朋友中沒有一兩個朱家郭解,覺得自己的臉皮微微地烘熱了一下。但最後又聽到司馬遷仍稱他自己為“朋友”,這才略略地放了心,他於是乎也就加意地呈出了一番“朋友”樣的麵孔。


    ——“子長,”少卿兩手按著自己的挺出著的肚子說,很象要把自己一肚子的真誠按出來的一樣。“你真是永遠不朽的,你真是我們當今的孔子。現今正流行著一種遊戲叫著‘秋遷’,我相信這一定是你和孔子並稱的先兆:因為‘秋’不就是孔丘的‘丘’,‘遷’不就是司馬遷的‘遷’嗎?”


    任少卿的這一段胡謅,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心,但把興奮著的司馬遷卻說得破顏一笑了。少卿由這一笑得到了不少的力氣,又接著說:“不過呢,朋友,有一件事情你是應該提防的,便是秦始皇的焚書啦。”他這樣說著把上半身搖了幾搖。


    ——“多謝你的關心,”司馬遷回答他。“這層我是早已預防著的。我的書每寫定了一卷便要抄成副本,有我可愛的外孫兒楊惲替我幫忙。這兒的都是副本,大抵也就是惲兒抄的。那孩子可聰明,他抄了一遍便能成誦,他自己已經就是我的一部活的副本。我的正稿都已經裝進了石匣,另外埋藏在別處的。不怕就有天災人患,一時也不能毀滅它。假如我的書將來一傳播了出去,那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副本,就有一千個秦始皇出來也不能把我怎樣啦。”


    ——“是,是,是,”任少卿又連連地點起頭來。“你很周到,你很周到。我改天也很想來抄一部副本帶到益州去啦。益州雖然偏僻,大有貴本家司馬相如的遺風。我來的時候,我特別從臨鄧貴本家的老店裏買了幾斤大麯酒來,已經交給令外孫去了。我曉得你老兄是喜歡嗑酒的啦。近來酒量怎樣了?”


    司馬遷到這時候把興奮消解了好些,含笑地回答著說:“多謝你的厚意,但我已經把酒戒了。我自己立了一個誓,要把我這部《史記》寫完之後,然後再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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