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那傢夥,他勾結起一些方士來騙我,裝著一個忠誠的樣子,誰知道他懷的是什麽鬼胎?我的大兒扶蘇早就勸我疏遠他,但我反聽了他的話把扶蘇遣去戍邊去了,把蒙恬疏遠了起來,十幾年都沒有讓他回朝。在二十幾年前還殺死了一位偉大的學者韓非,也是李斯那狗子教唆我的。媽的,如今有良心的人都離開了我,剩下的都是他的一派狐群狗黨。我現在危在旦夕,我知道他們是在幹些什麽鬼事呢?……”


    本來人在患著熱症的時候,大抵是要起一種“喜坡哄屈裏亞”(hypochondria)的現象的,便是神經過敏,過分的猜疑,把自己的病症看得很重,覺得是死到了臨頭的一樣。秦始皇睡在溫涼車中,在他有熱候的腦子裏所往來著的這些想念,要說是和這種現象相當也未嚐不可,但他的病症的確是很沉重。看他前後所起的徵候,很可以安心地下一個診斷:是“結核性腦膜炎”(meningits tuderculous)。他在巡遊的途中早就消瘦得很厲害,血色也不好,時常便閉,特別是睡眠不能安穩,時常夢見些海產的怪獸怪魚來和他打仗。結核菌早就是侵犯了他的本來是不健全的腦膜的,不幸他在渡平原津的時候又有羊兒瘋的發作,而頭又跌打在了青銅冰鑒上,大腦與腦膜和前頭骨生了衝擊,結核菌的威勢乘著這外傷便突然地急進了起來。這是不治的病,大約在兩三禮拜之內便要死,秦始皇帝實在是得到了這死的預感了。


    在頭一兩天,熱度雖然高,但意識還清醒,李斯趙高等雖然屢次勸他息下來在途中將養,但他沒有聽從他們的話,他仍然是叫人兼程前進,連夜間都不準休息。他的目的是想早趕到鹹陽把扶蘇召回來付以後事。他曉得扶蘇一回來,一定是要除去李斯這一批人的。但在第三天的清早,意識便有點昏蒙起來了。他更預感到他會趕不到鹹陽便要丟命。他便背開了人,自己親筆寫了一封木簡的手詔給他的長子扶蘇: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不幸歸途疾發。今命在旦夕,其以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


    連丞相李斯都沒有讓他知道,隻叫管符璽事的趙高把木簡拴好了,蓋上了封泥,趕快派專使送到上郡去,從此以後他便陷入於昏睡狀態裏去了。


    熱度照常是高,在車上滾來滾去地睡不安穩,頸子是硬直著的,牙齒不斷地鋸著,兩個膝拐彎起來總是沒有拉直過。殺人如麻,威加海內的這位大皇帝,到了這田地也委實可憐。他時而好象安靜得一下,但時而又突然發出吃語來。


    “父親,父親,你饒了我,你饒了我。……啊,燕太子丹,荊軻,田將軍,你們把頭首頂在你們的頸上去罷,不要那樣駭人。……兩位小弟弟,你們口裏為什麽流血?嗬,鼻子裏也在流血啦,眼睛也在流血啦,怪可憐的,是誰把你們打傷了?嗬,你們的腦袋子是破了的,腦漿子也在流嗬,怪可憐的。你們……你們不要一次那樣多的人湧來打我啦,哦,你們有四百六十幾個!……你們怪不得我,你們去找李斯,你們去找李斯。……你們要放火?要燒阿房宮?要燒死我?趕快把你們手中燃著的竹簡息掉罷,那不是書嗎?……你們怎麽要拿來燒了?那不是書嗎?……”


    象這樣沒有聯絡的一些吃語,使一些親幸的宦者們個個都害怕,不願意和他同車。在第四天上他們率性各自乘了幾乘車在前後左右跟著,讓秦始皇一個人在那溫涼車裏癱著。


    秦始皇就這樣在半死半活的狀態中被人遺棄著的時候,他所預感著的陰謀在李斯趙高之間卻活躍了起來。趙高把始皇寫給扶蘇的手詔扼著沒有發出,他主張立胡亥,便和李斯串通起來,把那詔書的內容完全改換了。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可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他們在這通假詔上是費了一番苦心的。秦始皇名政,秦人連“王”字都要避諱,正月是改稱“端月”。他們卻用了“匡正”這個動詞,故意來犯諱,表示是秦始皇自己的口氣,使扶蘇和蒙恬不得懷疑。他們把詔書改了,但也不敢立地發出,怕的秦始皇萬一會恢復轉來。他們照常是晝夜兼程著,在晝間要打間的時候,總要去看秦始皇一次。起初看見他時常在痙攣的狀態中,但到第五天來呈出了麻痹狀態了。身體的痙攣緩和了下來,囈語也不發了,眼睛是凝著的,身子是癱著的,除掉鼻孔下微微有點不整的氣息之外,和一條死屍全無差別。烏鴉對於屍臭特別敏感,在人未死的前幾天它們早就要聞著。每逢秦始皇的溫涼車一停,總和李斯趙高要來看秦始皇的死活一樣,烏鴉也時而飛來在他的車頂上盤旋。烏鴉的叫聲和李斯們心中笑聲是唱和著的。


    就那樣在第五天的夜裏趕到了沙丘1,大家都趕得很疲乏,以為縱橫秦始皇是沒有知覺的,便不約而同地主張在沙丘過夜。


    1作者原註:今河北廣宗。


    在沙丘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李斯和趙高兩人跑去把溫涼車打開來,看見始皇的右耳流著黑血,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已經硬得來和石頭一樣了。


    結核性的腦膜炎論理是要支持三兩禮拜的,但秦始皇為什麽那樣早死了?這除胡亥一個人而外,連李斯趙高都不知道。不用說當時也沒有人驗屍,自然更說不到屍體解剖。假如是在現代,解剖的小刀是可以發現出秦始皇的右耳裏麵有一條三寸長的鐵釘的。


    1935年9月24日


    楚霸王自殺


    連日的大雪把烏江浦附近的江岸化成了一片皚白。對岸的牛渚山白壁山一帶,也含著矜驕的意氣在反抗著新生的清早的太陽。


    四處都沒有人跡,連飛鳥也不見一隻。


    周圍的村落因近來的戰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內看不出一縷炊煙,聽不出一句雞鳴。


    未向那白雪表示降服的就隻有那毫無倦意的長江和天上的太陽了。


    長江滔滔蕩蕩地鼓著它的血樣的水,流著。在它沉毅的聲浪中,對於兩岸的白雪似乎在說:


    “你們的勝利隻是片時的,你們不久便要被陽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這裏來。你們盡管挾著汙穢一道流來罷,我是能容納你們的。你們趁早取消了你們那矜驕的意氣,隻圖鞏固著自己位置的意氣,快來同我一道唱著生命的頌歌。”


    突然,從西北角上隱隱地起了一片聲息,有點象是從大海的中心不斷地向著岸頭湧來的海浪,不斷地湧來,湧來,聲音逐漸地高,逐漸地明起來了。


    是一片雜亂的馬蹄聲。


    這馬蹄的浪子終竟湧到了江邊,人和馬都現出了視野來。一共是二十七個人和二十六匹馬。人的鼻孔和馬的鼻孔都猛烈地呼著白色的氣柱,雪花在馬蹄下蹴得亂飛。


    為首的是一位大漢,騎著一匹青白的馬。其他的二十六個人,雖然稍有遜色,也大抵是些雄壯的男子,騎的馬有黃的,青的,白的,黑的。斑的,各色都有。他們各人都戴著黑盔,披著黑甲,腳上穿著芒鞋,右手拿著一條有紅縷的長矛,左手一個圭形而有虎頭紋的銅盾。除掉芒鞋之外,一切的東西都有久經血戰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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