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斯剛好把話說完,子路不等孔子開口便先搶著說道:


    ——是呀,我夫子也是注重利用厚生之道的人;我夫子最注重民生,所以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呀。


    ——是的,孔子又才接著說下去:我們的出發點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不過你要想目前的世界適合於我們的生存,那麽要怎樣的世界才能適合,要怎樣的世界才能使我們的生存得到最高的幸福呢?你定然有這樣一個理想的世界的。你的理想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你問我的理想的世界嗎?好啊,好啊,你真問得好啊!有許多人都把我當成個物質主義者,他們都以為我是禽獸,我是隻曉得吃飯,我是沒有理想的人。其實我正如你所問的一樣,我是有一個至高至遠的理想的世界,我怕是一個頂理想的理想家呢。我的理想的世界,是我們生存在這裏麵,萬人要能和一人一樣自由平等地發展他們的才能,人人都各能盡力做事而不望報酬,人人都各能得生活的保障而無饑寒的憂慮,這就是我所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社會。這樣的社會假如是實現了的時候,那豈不是在地上建築了一座天國嗎?


    ——啊哈,是的呀!這回連莊重的孔子也不禁拍起手來叫絕了。——你這個理想社會和我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謀而合。你請讓我背一段我的舊文章給你聽罷。“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不是和你的理想完全是一致的嗎?


    孔子拉長聲音背誦了他這段得意的文章來,他背到“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的兩句,尤為搖頭擺腦,呈出了一種自己催眠的狀態。但是馬克斯卻很鎮靜,他好象沒有把孔子這段話看得怎麽重要的一樣,孔子在他的眼中,這時候,頂多怕隻是一個“空想的社會主義者”罷?所以他又好象站在講壇上演說的一樣,自己又說起他的道理來。


    ——不過呢,馬克斯在這一個折轉的聯接詞上用力地說:我的理想和有些空想家不同。我的理想不是虛構出來的,也並不是一步可以跳到的。我們先從歷史上證明社會的產業有逐漸增殖之可能,其次是逐漸增殖的財產逐漸集中於少數人之手中,於是使社會生出貧乏病來,社會上的爭鬥便永無寧日。……


    ——啊,是的,是的。孔子的自己陶醉還未十分清醒,他隻是連連點頭稱是。——我從前也早就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的呀!


    孔子的話還沒有十分落腳,馬克斯早反對起來了。


    ——不對,不對!你和我的見解終竟是兩樣,我是患寡且患不均,患貧且患不安的。你要曉得,寡了便均不起來,貧了便是不安的根本。所以我對於私產的集中雖是反對,對於產業的增殖卻不惟不敢反對,而且還極力提倡。所以我們一方麵用莫大的力量去剝奪私人的財產,而同時也要以莫大的力量來增殖社會的產業。要產業增進了,大家有共享的可能,然後大家才能安心一意地平等無私地發展自己的本能和個性。這力量的原動力不消說是贊成廢除私產的人們,也可以說是無產的人們;而這力量的形式起初是以國家為單位,進而至於國際。這樣進行起去,大家於物質上精神上,均能充分地滿足各自的要求,人類的生存然後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所以我的理想是有一定的步驟,有堅確的實證的呢。


    ——是的,是的!孔子也依然在點頭稱是。我也說過“庶矣富之富矣教之”的話,我也說過“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的為政方略(說到此處來,孔子回頭向子貢問道:我記得這是對你說的話,是不是呢?子貢隻是點頭。)我也說過“世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我也說過“齊整至魯,魯變至道”,我也說過“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呢。尊重物質本是我們中國的傳統思想:洪範八政食貨為先,管子也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所以我的思想乃至我國的傳統思想,根本和你一樣,總要先把產業提高起來,然後才來均分,所以我說“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啦。我對於商人素來是賤視的,隻有我這個弟子(夫子又回頭指著子貢)總不肯聽命,我時常叫他不要做生意,他偏偏不聽,不過他也會找錢啦。我們處的,你要曉得,是科學還沒有發明的時代,所以我們的生財的方法也很幼稚,我們在有限的生財力的範圍之內隻能主張節用,這也是時代使然的呀。不過,我想就是在現在,節用也恐怕是要緊的罷?大家連飯也還不毅吃的時候,總不應該容許少數人吃海參魚翅的。


    ——啊,是的!馬克斯到此才感嘆起來:我不想在兩千年前,在遠遠的東方,已經有了你這樣的一個老同誌!你我的見解完全是一致的,怎麽有人曾說我的思想和你的不合,和你們中國的國情不合,不能施行於中國呢?


    ——哎!孔子到此卻突然長嘆了一聲,他這一聲長嘆真箇是長,長得來足足把二千多年悶在心裏的啞氣一齊都發泄出了。——哎!孔子長嘆了一聲,又繼續著說道:他們哪裏能夠實現你的思想!連我在這兒都已經吃了二千多年的冷豬頭肉了!


    ——什麽?你的意思是中國人不能實現你的思想嗎?


    ——還講得到實現!單隻要能夠了解,信仰你的人就不會反對我了,信仰我的人就不會反對你了。


    ——啊,是那麽我要……


    ——你要做什麽?


    ——我要,回去找我的老婆去了。


    在這兒假使是道學家眼中的孔子,一定要大發雷霆,罵這思念老婆的馬克斯為禽獸了。但是人情之所不能忍者,聖人不禁,我們的孔聖人他不惟不罵馬克斯,反而很艷羨地向他問道:


    ——馬克斯先生,你是有老婆的嗎?


    ——怎麽沒有?我的老婆和我是誌同道合,而且很好看啦!


    滿不客氣的馬克斯,一說到他的老婆上來,就給把他的主義吹成了理想的一樣,把他的老婆也吹到理想的了。


    夫子見馬克斯這樣得意,便自喟然嘆息而長嘆曰:人皆有老婆,我獨無呀!


    子貢的舌根已經癢了好半天了,到這時候才趕快插說一句道:四海之內皆老婆也,夫子何患乎無老婆也?


    到底不愧是孔門的唯一的雄辯家的子貢,他把孔子的話改用過來,硬把孔子說笑了。


    莫明其妙的是馬克斯,他盤問了一回,才知道孔子是自由離了婚的人,他覺得孔子這個人物愈見添了幾分意義了。


    回頭孔子又接著向馬克斯說道:不過我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妻吾妻以及人之妻的人,所以你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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